秋風吹起,蕩起懸在車上薄薄的紗簾,帶出了一身紅衣的楚薇楓,純淨絕美︰她看著那一朵朵碗大的菊花,久久不發一語。
她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自覺的,拿掉髻上所簪的金銀玉翠鈿花釵,解開了頭上緊扎的發髻,任長長的發絲像絹帛一樣鋪滿她半個身子。
垂下眼眸,她的心已沒有在楚家時那種窒礙,她平和清明,長而翹的睫毛在臉頰上暈開一排暗影。
直到什麼聲音擾了她,她抬起頭,看到眼前的幾叢搖曳生姿花朵,已被四只健蹄狠狠踐踏于足下。
順著視線仰起頭,坐在馬上的是名虎臂熊腰、全副武裝的官爺。
那原本稱得上英挺威武的臉,因微紅的酒氣而顯得猥瑣失色。
乍見她的臉,梁律布滿血絲的眼楮一亮!他粗魯地打個酒嗝。
毫不介意地把酒瓶往地上扔去。
苞在梁律身後的幾個士兵,全都有模有樣地跟著他這麼做。
頃刻間,原本一地清爽的園子全散布著碎酒瓶。
原以為今日又是悶得發慌的一天,沒想到老天真眷顧他,竟讓他交上了好運道。梁律賊溜溜地盯著楚薇楓看,他曾跟著大人出入宮廷數回,也嫖過燕州上百座大小妓院,可就從沒見過這麼清逸出塵的美人呀!
一直以為只有深圓多汁的女人才夠看,原來縴細窈窕也能如此迷人。
廟里的小沙彌听到聲音,匆匆趕了來,一見是梁津,又都卻了步,幾個人挨挨蹭蹭地躲在牆角,怯怯地看著這一切,不敢出聲抗議。
「好美的妞兒!」他嘻嘻一笑,彎下腰色迷迷地看著她︰「我梁律打出娘胎,還沒見過像你這麼嬌媚的妞兒!」
楚薇楓沒說話,皺眉看了那陷落進土里的花瓣一眼,便把視線轉開,眼里盡是滿滿的嫌惡,只惱這粗人壞了她難得的好心情。
「這位姑娘好興致,這慈雲寺全是些丑陋的老禿驢,倒是這兒的花,開得真好!」見她不開口,梁律一旁的侍官也跟著幫腔,坐在鞍上的身子晃來晃去。
梁律跳下馬,雖然動作歪歪斜斜,還是早她一步,在楚薇楓先有動作前,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已朝車子伸去,想住她拉下簾子的柔荑。
楚薇楓從容地朝車內移坐了一步,那青春絕色的容顏像封在冰里,不憂不懼,連半根睫毛都未曾顫動。
「走開。」
「姑娘何必這麼拒人千里?」他干脆半個身子靠在車上,輕佻地對她咧嘴婬笑。
「在下自我介紹,我叫梁律,乃燕州何節度使麾下,不知小姐是哪家人氏?」
「走開!」抬出名號,並沒讓她的態度有所動搖,反而在語氣上更顯得憎厭。梁律愣了愣,還以為自己听鍺了,這足以令燕洲人敬畏的名號,怎麼她听了還是一個樣?
「姑娘的脾氣可真大!」他極不莊重地睨她一眼︰「不過,無所謂,我梁律什麼都不愛,就偏愛你這調調兒。」
這一番話,好像真令她忍無可忍了。楚薇楓抬眼,與生俱來的尊貴氣質,令她的聲音特別凜然。
「我叫你走開,天底下只有畜生才會像你這樣看人,你不知道嗎?」
苞在梁律身邊的侍官驚喘一聲,他不記得曾有任何平民敢這麼大膽無禮地跟一位官爺這樣說話,而且還是個女人。
沒想到梁律哈哈大笑出聲,灼熱的呼氣帶著難以忍受的羶酒臭飄進車。
「我當只有那些恃寵而驕的窯姐兒會發脾氣,沒想到你這水蔥般的美女圭女圭,話竟比她們還辣!」
說完,他的行為更加放肆,一手已經往她臉上模去。
突有什麼東西在空中呼呼閃過,侍官警覺地想拔刀,下一秒是刀子連人跌落馬下。梁律回頭察視,隨即一陣灼熱的痛楚像飛蟲攫上他的右臉。
梁律座下的馬兒嘶鳴一聲,顯然受到極大的驚嚇,連連退了好幾步,將梁律撞倒于地,待他終于能回神,伸手一探,在臉上模到滿滿的血。
楚薇楓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是那個臨時受命趕車的莫韶光,他揮了梁律一鞭。她見識過他的身手,是屬敏捷,但揮這一鞭,除了靈活,更要勇氣。
莫韶光跳上車,重擊馬臀。
馬車顛了一下,楚薇楓身子僕倒,額頭用力叩上車梁一角,她來不及喊痛,車子已像發了瘋似沖了出去。
她只能用背緊緊抵著車廂,攀住窗沿,才沒讓自己在這種速度不甩出去。
「追!傍我追!」梁津痛極敗壞地咆哮,狼狽地爬上馬,拔刀直著離去的車子。
五、六匹馬在主人帶著酒意的鞭擊下,也跟著揚蹄追去。
拖著車的兩匹馬兒,在沒預兆的驚嚇之中狂奔著,似乎要將一切拋至腦後,沿著來時路的好景致,全成了一圈圈搖晃的水影,楚薇楓整個人昏昏眩眩,胃部翻攪著。
莫韶光回頭,車後塵沙翻卷、蹄花飛揚,風雷般席卷而來。
不暇多想,突然鑽進車里。
車里的楚薇楓,唇色蒼白,不舒服的感覺愈來愈淡,她只覺得身子變輕了,茫茫然中,只覺得有個人像鷹隼那樣,野蠻地攫住她,將她整個身子拖出車外。
迎面呼嘯的風讓她精神振奮,卻無助于她虛弱的情況,她勉強睜開眼,然而只是浮扁掠影。
莫韶光抽出匕首,斬斷系馬的韁,在過彎靠林蔭處,抱著昏厥的楚薇跳了下去。
★★★
狂囂的黑暗,漫天漫地撲掠而來!
楚薇楓察覺一種似曾識的恐懼,貫穿她的額心,洶涌而來。
拼了命地想掙月兌,卻是徒然。楚薇楓輕喘一聲,在噩夢之中睜開眼楮。
但現實仍是延伸了夢里窒人的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她只感覺到長長的散發覆著臉,撥開發,仍是什麼都瞧不見。
她懷疑自己是否死了。突然,有個人在身邊低低應了一聲。
是他的聲音,距離很近。楚薇楓眨了眨眼,良久,仍然無法確定他的位置。
「把火點起來。」她本能他說道。
「不能點火。」
她像只小獸,在陌生的環境里,輕易地激怒了。
黑暗里起了淺促的呼吸聲,雖然看不分明,楚薇楓仍是瞪視他。
「叫你起個火,你敢拒絕!」
「一有火光,不出一刻,他們便找到我們了。」
她呆了呆,好一會兒,才終于想起來是怎麼一回事。
「我在哪里?」
「山里。」
她下意識地模模頭,額上一陣難忍的刺痛,才恍然明白,方才夢中的恐懼從何而來。
「小春呢?」
「不知道,她要我先回車上守著小姐,我才出廟堂,就看到那群人。」
「你好大的膽子,連那個自稱什麼軍爺的畜生都敢傷。」她嘲弄道,卻沒有發怒之意。
「他冒犯了小姐。」略帶磁性的嗓音,低低啞啞的,寂靜中格外好听。
「他冒犯我,干你這奴才什麼事?」
「管家交代過奴才。」
「愚忠!」她忍著痛,冷斥一聲。按著額頭,在上頭模到些許濕糊的液體。「我要回去!」
「請小姐再忍一忍,等他們離開。」
「我為什麼要忍?」她惱怒他說︰「我並沒做錯事,為什麼要偷偷模模躲在這里?你有膽抽他一鞭,難道還怕死?」
莫韶光默不做聲,也沒說話,只隨她低聲咒罵。
「死,有什麼可怕的?」像是有感而發,向來不多話的她,此時此刻,竟忍不住滿月復的牢騷,一並爆發了出來。
「總好過像我這樣半死不活地拖著,能有什麼比這個還折磨人?」
許久許久,楚薇楓才明白,她竟在一個陌生人面前,輕易道出這些年來藏在心底的辛酸。
包該死的是,他並沒說半句話,而她竟在他的沉默中,感受到一種模糊的寬容和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