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置一詞,把袖里裝著銀兩的繡袋拿出來。
「姑娘,是你呀!」那掌櫃認出她,先是訝異,隨即朝葉飛離去的地方張望了半晌,回頭時仍維持一貫的生意人笑臉。「你晚了兩步,方才有人打听你贖走的鐲子呢。」
她不感興趣的听著,冷淡淡的問︰「這是三十兩銀子,我能贖什麼?」
「你也好久沒來了。」當鋪掌櫃的當她面把跟子盡數倒出來,一面數著一面閑話,不過幾乎只听到他的聲音,駱泉淨一個字都沒有插上。
那個鐲子,花去她年余來在船上掙得的全部積蓄,手上沒多余的錢,當鋪這兒自然是不常來了。
「這是唐家當的最後一樣東西,唐老夫人的一串鳳釵。那時候當了十五兩銀。」
「我要了。」她取下鳳釵,並沒有對價錢有任何異議。
「唐家是真的沒落了。」那掌櫃收起銀兩,一面叨叨絮絮的說著︰「媳婦回娘家去了,唯一的兒子也不知所蹤,我還听說有人準備買下唐宅呀。姑娘,方才那兩位先生問那鐲子,听他們的意思,好象真的願意出高價買呢。我雖是生意人,口風緊,不該我多嘴的事,我怎麼也不會說的,不過既然別人願意出價,你就干脆一點賣了,何必花這些錢……喂,姑娘!」
癟台前面空空如也,掌櫃緊急收住口,錯愕的盯著駱泉淨早就走遠的背影。
★★★
在慕容家的西側門外,她扣了銅環,很客氣的把衣服交給下人。
「這是公子爺忘在舫上的衣衫,師傅交代我送過來。」她輕柔的說明來意。
「衣服我洗過了,是干淨的。」
那下人正待響應,另一個聲音喚住了她。
「駱姑娘。」
她看著他,卻看不到方才同他一道的管家。
「開門讓姑娘拿衣裳進去。」也不等她開口,他已經跟那下人吩咐起來。
「我沒有要進去。」她皺眉。被這麼安排,她很不喜歡,況且,從在當鋪撞見過他之後,對他,她也起了戒心。
仔細一想,她越發覺得怪異。當日投湖被救起時,也見到葉飛在一旁;慕容軒和棲雲教坊交情深厚,葉飛又是跟著慕容軒的,這樣的邏輯,原來是無庸置疑的,可是如今想來,又似乎太順理成草了些,教她不想也難。
「公子爺想見你,」葉飛溫和一笑。「沒別的意思。這兩天他忙,沒機會到船上去。」
葉飛領她進了門,過了一道天井便離開了。她獨自又穿過了一道沒有人的小門,直到踩過門檻,眼前的景象令她不能置信。她很早就知道慕容家在江南財大勢大,卻沒想到能大到連建造一座人工湖都能看不著邊際!環著湖,一路花木扶疏,假山造林,雖是刻意琢磨,但卻不顯造作。
湖中立著一座供人休息乘涼的亭子,亭子左方接連跨至岸上的一道拱橋,她被那波光粼粼的湖面吸引了,不暇思索便走去了湖上的亭子。
進了亭子,除了掛于柱子上的一幅字畫,其它的,卻什麼都沒有。
她仰起頭,見那字畫上寫的是︰
「水邊楊柳綠絲垂,倒影奇峰墜
萬疊蒼山洞庭水,若玻璃,一川煙景涵珠媚
會須滿載,百壺春酒,撾鼓蕩風猗」
乍見這些字,她有些困惑,沉思了好一會兒。
「認得這首曲?」身後,一個聲音傳來。
「這是元朝王秋澗先生寫的,寫的是洞庭湖春色,只可惜……。」
「可惜什麼?」
她回過頭,見到慕容軒靠在橋柱旁,正打量著自己。
「這里的山秀麗有余,卻不夠奇偉,構不上萬疊蒼山洞庭水。」
慕容軒笑了,長袍一甩,在涼亭里站定。
「你說的沒錯,這兒的水雖美,卻獨獨少了山。」
驚覺和他說太多,駱泉淨想起自己的來意。
「我是來還衣裳的,公子爺醉酒的那一天,忘在船上。」她把衣裳交還給他。
「我該走了。」
「泉淨。」慕容軒握住她的手,駱泉淨心一顫,拾眼卻只覺得環湖隨風招搖的樹梢,搖得這麼令人迷惑而紛亂。
「我抱歉那天的態度不好。」
她抬起頭,沒有受驚,只是漾著一個很淡泊的笑容。
「那不重要,反正我忘了。」她搖頭。
看著她平靜的臉,慕容軒越來越不能忍耐。難道她真的對誰都一樣?不,他不要和那個谷樵生平起平坐,他是不一樣的!他曾介入她的過去,改變了她的人生;他看著她的時間,比誰都久;他要求的,不該是一樣的答案。
「如果現在我提出谷老板的要求,你會怎麼回答?」
「……。」
「我無妻無妾,你會答應我嗎?」他進一步問。
「慕容家不會同意。」她勉強一笑。
「不管別人怎麼想,你會答應我嗎?」
「我不知道。」她屏息,用力抽開手。這一次仍和過去一樣,他掌心的熾熱像什麼似的蒸潤著她,任他們都說他是個冷漠的男人,可是在舉手投足間,她卻只瞧見他獨有的溫柔。
溫柔得……讓人不得平靜。
「你不是不知道,你只是想避開問題。」
「對,我不喜歡惹上麻煩。」她扭過頭,口氣很柔弱,早知她會躲開,沒想過,竟會盼得這樣的答案。
「我是個麻煩?」他自嘲問。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仰起臉想解釋什麼,無奈辭窮,怎麼也說不清楚自己的感覺。
這一刻對感情的覺醒,對她而言並不是件快樂的事,尤其更可怕的是她完全了解他的處境。只要想到答應這一次,日後可能要嘗遍那求之不得、又甜又苦的滋味。駱泉淨膽怯了,她寧願遺憾,也不願去細想兩人之間的事。
而這一次面對面,他這麼直截了當的開口,更令她坐立難安。
「我得走了。」她搖頭。「這種情況,我沒法回答你的咄咄逼人。」
「泉淨。」他又想拉住她,這一次駱泉淨先抽開手,握住先前被他握住的手掌。
「為什麼?」她語帶憂傷的問。「我們這樣……不是很好嗎?誰都不要先點破,我不求你什麼,你也不該這麼貪心。」
「難道,你真願意如此?要我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問?」慕容軒收回手,苦澀的問。
「不是這樣的。」她搖搖頭,心里有著矛盾的天人交戰。總有這麼一兩個恍惚的理由讓她無法伸出手去,但另一部分的任性,卻又想著有什麼理由不能伸出手去。
最後,她只能轉身,急急的離開涼亭,上橋出去。
知道他不會跟來,駱泉淨雖松了口氣,卻也一直沒有回頭,胸口滿滿的郁悶,怎麼也沒法隨著自己移動的腳步消失。
反而像塊越滾越大的石頭,壓得她想哭。
她很想掩住臉,掩住自己欲哭的沖動,又怕他從身後瞧出自己的異樣。她不了解自己到底怎麼了,一直以來的冷靜沒有了,她明明困惑,卻又那麼想要流淚……
與他之間是還沒開始,還是早就不知不覺相偕走了一段?若非如此,那求之不得、又甜又苦的滋味為何會在此時令她難過不已?
那麼,那重重的明天又明天呢?
★★★
看清楚一直在教坊外徘徊的男人,放下戒心的韓鶯兒眼一亮,滿臉歡喜的迎了上去。
「谷老板,久沒見您來了,近來可好?」
「鶯兒。」他微笑招呼。
「最近有事,瞧你瘦了不少。」再見谷樵生,他人憔悴了許多,韓鶯兒掩不住必心的問。
如果駱泉淨能有韓鶯兒對他的一半好,該有多好?谷樵生楞楞的想,任韓鶯兒細心的替他撥去衣上雨絲。
「您坐著,我馬上就來。」鶯兒也沒問他要不要,徑自就去沏了壺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