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她心思有些震動,卻忍不住翹首盼望。
他……真的會來嗎?
「葦柔!你來了。」趙正清在人群中大喊,不避諱地跑向她。「可等著你了。你會不會彈胡琴?」他呵呵笑著。
「會……一點兒。」沒來得及細想他問這話的意思,白葦柔回答。
「那就好。姊夫有事耽擱,晚點兒才來,一把胡琴蹭在這兒,咱們大伙兒正悶著呢。你就幫個忙,替咱們奏一曲兒吧。」
話才說完,眾人已是拍手叫好。
只有和蔣嬸素來不和的張媽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角,冷冷說了一聲︰「賣弄。」
白葦柔沒听到這話,她被強推了出來,突然暴露在人群中,一時間困窘不已。
「去呀。」蔣嬸鼓勵地笑說。
「我只說從前……學過一些些。拉得真的不好,趙大夫就別害我了。」她還想掙扎。
「噯,大伙兒樂樂嘛,何必計較這些?」趙正清便把胡琴塞在她手里,和眾人鼓噪著,又忍不住盯著她那紅通通的臉蛋。
「可……這胡琴是少爺的,不好吧?」
「你也知道啊!少爺的東西可是輕易使得的?」張媽終于站出來橫她一眼。
「哎呀,大伙兒只是開心,你這老家伙干嘛這麼殺風景!」喬貴惱她破壞氣氛,沒好氣地頂回去。
「本來就是嘛,又不干你的事,要巴結也等老夫人來再說。」喬恆也站出來說話,氣得張媽臉一陣紅、一陣白的。
「不好啦。」見自己的一句話起了紛爭,白葦柔更惶恐了。
「沒關系的。」喬釋謙的聲音突然在後頭響起,眾人全靜了下來。
張媽臉色有些挫敗,喬貴和趙正清在一旁篤定地笑了起來。
白葦柔不再堅持,微微瞅了他一眼,不自覺地把琴拿了去。
「那麼,葦柔獻丑了。」
她打個揖,在掌聲中調好音弦,輕輕吟唱起來︰
「縴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她的歌聲就跟平時說話一般,輕柔婉約。
趙正清沒等她結尾,早用力拍起手來︰「好哇!唱得真好!」
喬九拍掌,也跟著笑了。「葦柔,今兒個是月圓,你怎麼唱起鵲橋仙來了?這不是教咱們這些王老五難過嗎?」
「你吃飽喝飽,還有甚麼好難過的?」菊花啐了他一口。
「嘿,阿九是吃飽喝足了,可沒有個老婆好抱呀,也沒有姑娘願意跟他朝朝暮暮……」趙正清拍手大笑出聲。平日跟這些人熟了,鬧起來也不怕笑話。
倒是菊花這回听懂那意思,害躁得臉都紅了,跟著幾位丫頭你一顆花生米、我一粒小畢子紛紛丟向喬九去。
白葦柔看著這一切,也被逗笑了。她回眸,卻見喬釋謙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她微笑低下頭去,發現自己的心情從來沒有這麼愉悅過。
「你願不願意再唱首曲兒應應景?」笑鬧完了,趙正清期待地問她。
「有人要點曲目嗎?」她問。
「只要別是阿貴兄那首甚麼明月幾時有,我們統統可以接受。」喬恆從人群里冒出話來。
喬貴垮下臉,喃喃抱怨︰「那有甚麼不好,反正都有月亮就好了嘛。」
「听膩了啦。」趙正清忙不迭搖手︰「葦柔,你唱吧。」
白葦柔點點頭,唱了另一首曲兒。
「月光,桂香,趁著風飄蕩。砧聲催動一天霜,過雁聲嘹亮,叫起離情,敲啐客況。夢家山,身異鄉,夜涼,枕涼,不許離人強。」
二胡的聲音咿咿呀呀,在月下听起來格外淒切。喬家不少奴僕也是外地雇來的,在此中秋佳節,原來就該回鄉和家人團聚的日子,卻為了多省幾趟車資,多數人都忍了下來。幾個感情脆弱的丫鬟,一听這曲兒,受不住地丟開花生米,拈著絹子愉愉拭起淚來。
就連那開開心心的趙正清,也不免有些感懷。
在那月色人群中,喬釋謙就只瞧見她一身白衣,素淨柔和地坐在那兒。桂花樹蔭投下一地深深淺淺的影子,襯得她也像朵飄零的桂花,寂寞又荒涼,那一聲一句就像甚麼似的一陣陣敲進他心坎里。
幾瓣桂花轉飛到她衣襟上,白葦柔抬起目光,隔著人群對上喬釋謙的視線,她忽然怔住了。
那一夜曲終人散後,喬釋謙躺在床上輾轉難眠,彷佛房間里還散發著那淡淡的桂花香和胡琴聲,一聲一句地和唱著︰
「夜涼,枕涼,不許離人強……」
☆☆☆
從喬家左院的矮牆看去,全是一片已收割過的金黃田畦,大風狂涼涼地從田畦另一邊吹來。入秋後天氣更冷了,白葦柔坐在院後的矮牆上,緊拉著外罩的襖衫,撥正被吹亂的頭發,想整理擱在心里紊亂的感情;然而對著那一望無際的田野,她心里空茫茫,只是胡亂發著呆。直听到後頭的腳步聲,她才聞聲回頭。
「少爺。」她起身,卻被他阻止。
「坐著就好。」喬釋謙在她身邊坐下來,順著她的視線看向那一大塊空地。
仰頭看著蔚藍的天空,喬釋謙不知怎麼心里也輕松起來。原來背負在他心里的擔子、靖心的依賴、母親的跋扈,好像也跟著空氣里的高梁香點點滴滴地飄開。
「靖心說你常到這兒來。」
「嗯,這兒少有人來,坐在這兒甚麼都不想,很安靜,也很舒服。」她眯著眼覷著幾團棉絮般的雲,耳際的發絲又隨風散開。
「正清這陣子常常抱怨找不著你,你好像有意避著他,是嗎?」
她怔住了,隨即沉默下來。她當然了解喬釋謙的話,他是來替趙正清傳達甚麼嗎?可是聰明如他,怎會不明白那些感情事正是她目前最最不需要的……白葦柔心亂地垂下頭,連她自己的問題都沒有答案,又如何去面對趙正清?
「我在這兒過得很開心。」隔了一會兒,白葦柔抿著嘴,抱膝仰首思悒地笑笑。「趙大夫是個好人,可惜我們沒緣分。」
「你不試試,怎麼知道你們沒有緣分?」
她搖搖頭,愴然地笑了。「我只希望這輩子就這麼安安靜靜地過了,沒再想過其它的。」
「真的沒想過其它的?」
「少爺也了解的,走過那一段之後,我再沒有心思去想這些,除了……杏雪姊,這些日子不曉得她過得好不好,我真想她。」
「杏雪?」
「她是我在怡香院里唯一的朋友,大我幾歲,可是很照顧我。」沉思間。白葦柔跌進回憶里︰「她很好強、很驕傲,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她和怡香院的姊妹合不來。不過,誰也管不動她,就是嬤嬤和何良也要讓她三分。」
「你跟她很好?」
「應……應該算吧。」她有些結巴,想來是從沒跟人提起這些過去,顯得有些難以啟齒。「那時我才入院不久,原本她也不太願意理我,是有天晚上,我泡了杯茶要送去嬤嬤那兒,看到何良在她房間外四處張望,見門沒關,便閃進房去。因我挨過何良的打,知道他的為人,看到這情形我有些怕,不知道會發生甚麼事,才這麼想著,就听到房里頭乒乒乓乓一陣大響。我在門外偷看,地上散著茶杯屑,杏雪姊喝醉了,扶著桌子沒半點力氣,身上的衣服被撕開了一大塊。她發瘋似的罵著何良,說甚麼她寧願花錢倒貼陪個乞丐一整夜,也不讓何良沾上分毫。何良好像也很氣,撲過去就扯她的頭發衣服,說怡香院里他想踫誰便踫誰。我眼看她要吃虧,心里不知怎麼氣起來。青樓里被賣進來的姊妹哪一個不是可憐人,偏偏連他也不放過我們、輕賤我們,以為我們是好欺負的。我推門進去,舉起茶盤就打,杏雪姊也趁這時侯抓起板凳,大力就朝何良頭上砸去。何良流了一大攤血,痛得嚇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