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熱烘烘的景福大街上,寒冬的蕭瑟被急欲趕辦年貨的如水人潮沖去不少,天橋上、茶館旁、酒褸里,凍得鼻頭紅通通的男女老幼仍是一臉歡樂氣息。
穿梭在一座座拱橋下的漁家仍撐著長竿子從這頭徐徐劃向那頭,仿佛不問世事,也不管橋上市井小民的歡歡喜喜,一釣竿、一竹簍,都是水鄉漁家的清隱之風。
比起街心的熱絡,東城門附近的一座空場子就顯得寂寥多了。
唐璨很不舒服,從大清早她一睜眼,就覺得好似被人扔進了火盆子里,渾身軟弱無力。偏偏今早一開場就是她的「扮天女」,這班子里就屬她的身段練得最具火候,沒有旁人可以替代。
「小璨!」
她抬起頭,懶懶無力地對來人招了招手。
「班主要我知會你一聲,等會兒听到小金一開鑼,你就先出場。」
「好。」臨時想換戲碼也沒辦法了,只好挺直腰桿,清清混濁沙啞的嗓子,她強裝著沒事般進了後台換裝。
一聲吆喝,三匹駿馬遠遠地就揚著蹄花,從景福大街最遠的彼端穿過城門奔來,一踏上石板路,為防傷人,馬速緩了下來;領頭的大漢神情有種說不出的冷淡,而旁邊眾人卻不受影響,依然踩著同樣的步屐和節奏,紛紛繞過高馬而行。
從一頭撞進宮家門,連連幾年下來,馮即安還是第一次這麼輕松。
「老大,反正咱們有的是時間,就留在這兒逛逛吧!」他露出一副迷人的笑容。慫恿著前頭一臉冷漠的大胡子男人。
「這些玩意兒在江南還看得不夠多嗎?」另一名溫文秀氣的男子說道。對這玩心一直很重的三弟,武天豪總難以理解。
「看歸看,你有沒有想到咱們當差的人就算想玩也沒那個心情!怎麼樣?老大!」馮即安回了武天豪一句,轉而問那領頭的太漢。
狄無塵搓搓胡子,忽然一陣響徹雲霄的鑼鼓聲,在冷風陣陣中撞出了熱烈的溫度;
他目光朝東城那已經聚集不少人的戲台子望去——
「老大!」
無塵聞聲驀地回神,濃胡上的一雙眼楮清澈無比;他搖搖頭。
馮即安嘴一歪,那模樣還真有被宣判流放疆場充軍十年的絕望。此時真是無聲勝有聲,連武天豪都不得不對他這位大哥佩服得五體投地。
「經過那台子時倒是可以順便望望。」狄無塵又補充道。
听出有一絲希望,馮即安笑得跟什麼似的,倏地一揚鞭,朝東域門馳得飛快。
台上奏出了熱鬧的仙樂,隨著風聲送進每個人耳中。一名扎著垂髻、身著雪衣白裳、肩披五色彩錦的少女出場後,提著盛滿鮮花的籃子。邊舞邊跳。底下的人大多興奮地紛紛伸手去撿那散落的花瓣,期望能討個吉祥,來年順順利利。
大約是坐在馬上高高觀望之故,武天豪一眼就看出那名女孩的笑容很是勉強,雖然臉上覆著一層淡雅的妝,但飛舞的腳步卻是虛浮不穩的。
那女孩一定是病了!他的心中驀然滑過一陣不忍。天氣這麼冷,為了討生活,她只著一身單薄的白衣扮仙女,說飄逸是夠飄逸了,但卻足以凍死人。
而後,台上白影一閃,那扮仙子的少女輕靈靈地朝梁上拋過一截彩帶,小蠻腰一扭,借著帶子的力量,正清逸地要朝台中央的橫梁飛去——
所有的事發生在一瞬間,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武天豪只看到那女孩左腳一滑,眼看就要摔下,想都沒想。他隨手自懷中模出一錠金元寶,梗朝女孩腳下落點的柱子急速打去。
唐璨以為自己就要出糗了,但隨即她在右腳下蹬住一枚足似穩住她的東西,事情的發生來不及讓她思考是誰幫了她,足下一點,她拼盡全身之力,空中一個翻滾,就像個慵慵懶懶的散花仙子,不沾人間煙塵地穩穩坐上架在台子中央的橫木,再盈盈下拜,燦爛偷悅地笑著朝下方不住拍掌、吆喝、叫好的人堆娓娓道個萬福。
抬頭她捏著橫木,十根手指幾乎要捏陷進橫木中,那一波再度涌上的嘔吐感讓她幾乎坐不住。
吸進一口冰涼的空氣,唐璨努力睜大眼,掃過柱子上那枚金元寶,再強打著笑容轉向圍觀的群眾,卻只看到三匹馬背著人群徐徐走了,坐騎上的男人始終沒有回頭,她無從得知是誰幫了她。
也不知哪生來的一點氣力,她躍下粱木,不落痕跡地拔下那錠已嵌人一半的金元寶,又從容不迫地擠著笑容走進後台。連戲腋都沒換,她又從後台朝那三匹巨馬奔去——
一定是他們!她直覺認為,台下看戲的都是尋常百姓,沒有一個人能出得起這種手筆,這錠金元寶已夠楊家班不愁吃喝地過上一年半載了。
她可以當什麼都不知道似地收下金元寶,但事關尊嚴,唐璨問來不欠任何人的情,金錢債好還,人情債就難償了,走江湖的生涯,以及過去的經歷,讓她有股連男人都及不上的「傲」。
听到後頭腳步擦著塵沙的細碎聲響,惟恐天下不亂的馮即安立即就想轉身,狄無塵卻先他開口。
「老三,沒你的事就閃邊站,誰招來的就該誰去解決。」
當事人武天豪倒是一直沒吭聲,他睨著排行老三的馮即安,那愛生是非又愛討罵的毛躁個性總惹得他忍俊不禁。
馮即實急欲張口辨白,帶頭的狄無塵早不耐煩,動手拉過他的韁索,只淡淡留下一句。
「老二,後頭見。」
唐璨喘吁吁趕了上來,另外那兩個男人已經走了,就剩這匹馬。平常這點路是難不倒她的,但今天她真的不對勁,先是上柱出了意外,再來莫名其妙地受了陌生人的小惠,她心里很惱,只想快快把這件事給了結。
著到那男人轉過來的臉,唐璨忽然連抱怨的心情都沒有了。
她的啞口無言是因為這男人生得太好看,那張氣質溫柔的年輕臉龐應該是屬于讀書人的。
暗藏在斗篷下的頎長身軀,也是一徑青藍的儒生打扮;但那稜角分明的下顎卻說明了他冷靜頑固的脾氣,他並不是個好掌握的柔弱書生。
唐璨目光轉向他戴著皮手套捉著韁繩的巨掌,這男人該有一雙修長漂亮的手吧!想到自己握著金元寶,既粗糙又布滿粗繭和傷痕的小手,她忽然有股自慚形穢的悲哀——跑江湖的人,是永遠無法和終日錦衣玉食的子弟相提並論的。
「謝謝公子的元寶。」把金元寶遞給他,她刻意把手指上那些凍瘡暴露出來,赤果果的。她心里、眼里也看得分明,沒有五彩繽紛、溫暖舒服的夢;只有真實,這就是她唐璨的人生——台上風光,台下寂寞,一輩子走江湖,賣藝、賣技、賣笑、賣青春的生涯。
其實她也有夢的,和拉胡琴的干爹一道兒在江湖走唱,雖然過得卑微,但她的夢卻支待她走過這些年的風霜雨雪。
「不客氣。」武天豪開口,以和氣的語調,並出乎她意料之外地一躍下馬,親自接下那錠金元寶。
他沒有趾高氣揚,也沒有頂著鼻孔看人;唐璨原本顫抖不已的縴瘦身子和心靈,竟因為對方這小小動作而不覺驅走了冷意。
他並不像她所熟悉的那些有錢公子,施恩一般的要她把金元寶收下好換取某些代價;仿佛,他早看出了她藏在白衣下的那身傲骨。
武天豪說不出自己的感覺,面對那雙比寒夜清輝還明亮的秋水,既堅定的、又毫不羞怯的;這女孩頂著寒風一路追來的紊亂呼吸,仿佛就在彼此眼眸交錯間,傳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