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呆呆望著夏盈玥,蠟像似的僵著身子,好半晌才說道︰「小姐要的早餐我們做不出來。」
東方美人兒漂亮得像被貶落凡塵的天使,上帝給了她出色的外貌,卻吝惜給她正常的智商,侍者大呼可惜。
點這種早餐,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嗎?
夏盈玥合上menu,抿嘴笑道︰「你們做不出來嗎?可是,我昨天早上就是吃這些東西。」
昨天的吐司硬得像石器時代遺留至今的化石;那半涼不熱的咖啡,肯定是用咖啡渣沖泡的。
穆尚理臉上出現難得的笑意,朝窘得無地自容的侍者道︰「兩份法式早餐。如果其中有這位小姐描述的食物,我就去消費者基金會投訴,想必這不是貴飯店樂見的結果。」
「昨天的事只是意外,絕對不會再發生了。」
窘得滿臉通紅的侍者鞠了躬,一溜煙般逃得人影不見。
夏盈玥撇撇嘴說道︰「不只如此哦!他們連蛋杯都沒洗干淨,我昨天吃水煮蛋時,蛋杯底部居然跑出小蟑螂,一只一只對我不懷好意地竊笑,仿佛在說它們已經先吃過了。」
「那多惡心!」
穆尚理很懷疑這家五星級飯店的ISO認證是用錢買來的。
何止惡心?簡直惡斃了!
「光看那些餿掉涼掉的食物,誰還吞得下去?我干脆出去外面買炸雞薯條,也比跟蟑螂同食好。」
穆尚理喝了口水,不著痕跡替昨晚的缺席提出解釋。
「昨晚剛好客戶有事要處理,所以我沒去酒吧。」
夏盈玥諒解的笑容找不到一絲責難。
「沒關系。」
說出來也許沒人信,但她習慣被放鴿子是事實。
自幼及長,無論是母姐會或是家長會,原本答應會出席的夏振剛或是沈晴尹,十次中有九次都沒有出現。
爹地的客戶臨時有事要處理——玥玥,對不起,
媽咪的長官叫我接手主持一場很重要的修法會議——乖女兒,對不起!
習慣成自然,她並沒有把穆尚理昨夜的缺席解讀為惡意放鳥。
侍者剛好送上餐點,夏盈玥切開盤中的火腿蛋,叉起來放入口中咀嚼,充分享受食物的香氣與滋味。
「昨夜玩得很愉快嗎?」
雖是明知故問,但穆尚理在爾虞我詐的法律圈淘洗得很徹底,老辣深沉到了極處,臉上表情完全瞧不出異樣。
看他一副局外人的模樣,絕對沒有人會懷疑他才是損失兩千法郎的苦主,安排楊爾杰出現在酒吧的黑手。
夏盈玥輕笑出聲,酒吧發生的小插曲是旅程中最精彩的一幕。回台灣後,她一定要說給小苑和歡歡听。
「很好玩,免費喝了很多杯酒。」
免費嗎?穆尚理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聲。
本以為她既是老狐狸的女兒,酒量應該很差,只要聞到酒味,整張臉就紅得像煮熟的蝦子,所以他才想出這招毒計。
一旦灌醉她後,只要看楊爾杰的刑案注記資料——也能是所謂的前科,就不難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楊爾杰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在電梯里被女朋友拋棄,受創甚巨,形成攻擊性人格,從此成為電梯之狼。
他多次性侵害婦女得逞,擔任辯護人的就是穆尚理。
承審女法官年紀尚輕,社會歷練不足,穆尚理充分利用這點,辯稱由于被害婦女要求犯人使用,並沒有達到不能抗拒的地步,不符合罪的構成要件,最多只觸犯強制罪。
別小看這個理由,強制罪的最高法定刑才三年,罪最低法定刑就要五年,最重可以判到無期徒刑,兩者相差不可以道里計。
服刑出獄後,就算穆尚理要楊爾杰殺人放火,他也會眉頭皺也不皺地照辦,更何況只是叫他重操舊業。
夏盈玥又比又劃,說個不停,表情手勢精彩如專業說書,把昨晚楊爾杰醉得不省人事的丑態二字不漏地告訴穆尚理。
「可借你不在現場。他在眾自睽睽下狂跳大腿舞的模樣,鐵定讓你笑到翻倒,明明醉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他還堅持沒醉沒醉!」
所托非人!
楊爾杰那個大色胚,在台灣伶俐得很,來法國卻變得呆頭笨腦,陰溝里翻船,栽在一個毛丫頭手上。
穆尚理替自己的二千法郎感到不值。
夏盈玥燦爛的笑顏再次讓他重溫失敗的苦澀,香噴噴的火腿煎蛋吃在嘴里,一點滋味也沒有。他什麼都吃,就是不吃虧;明知夏盈玥只是誤打誤撞壞了他的好事,但他不爽的時候,別人就不準開心。
「作弄人不是好寶寶該有的行為。」他口氣中沒有一絲溫度。
戳弄別人的痛處是一門藝術,多少人想學也學不會,穆尚理卻是天生好手,抓住對方弱點就緊咬不放。
「我早就不是小朋友了!」
她真是愈活愈小,上次在畫展會場,至少還是「小朋友」,幾個月過去了,她卻變成「好寶寶」。
「以刑法十八歲、民法二十歲的標準來看,你都已經成年。但你真的能月兌離父母的控制,自己作決定嗎?」
穆尚理看得出來夏盈玥對父母滴水不漏的控制頗有微詞,不反抗不代表她喜歡當「高齡」二十歲的小孩。
笑容凍結在唇角,愁悵爬上夏盈玥的眉梢。
她從小要什麼有什麼,吃的穿的用的,全部都是最好的。
代價是要乖乖的,不能有太多意見、不能去父母不放心的地方玩、不可以太早交男朋友、不能不做父母要她做的那種孩子。
二十年了,除了額頭上「模範女兒」的正字標記外,在這段不算短的歲月中,她似乎不曾做過什麼有意義的事。
夏盈玥心里愈來愈冰涼,鼻子酸酸的,難過得快哭了。
穆尚理講的話一句比一句更狠,「所長規定不能穿比基尼,你就只能穿連身泳裝,你敢說自己不是綁在媽媽圍裙上的小寶寶嗎?」
她媽媽從不下廚,好像也沒穿過圍裙耶!
思前想後,在心中琢磨良久,夏盈玥似乎想通了一個關鍵點,眉字間的愁悒不復存在,眼眸因微笑而發亮。
「NO,你錯了!」
她是吞了豹子膽還是老虎心?竟敢否定他的見解?
穆尚理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寒霜。她憑什麼說他錯了?她仗了誰的勢頭,三番四次挑戰他的權威?
「我對自己的身材沒有信心,不敢在很多人面前露出淤積油脂的松垮肥肉,並不是因為爹地的禁令才不穿比基尼。」
如果有他那種古褐色的膚色和結實的肌肉,在不違背善良風俗的前提下,叫她光著身體逛大街都成。
「但是,我在心靈上不怕。爹他媽咪只能控制我的行動,但不能約束我的思考,這才是真正的自由。」
夏盈玥笑吟吟地說出獨門見解。
穆尚理活了這麼大把歲數,第一次听見心靈的說法。
這話什麼意思?」
夏盈玥先把盤子里的食物吃得清潔溜溜,就在穆尚理等得不耐煩、快要發關的前一秒鐘才問道︰
「你不喜歡欠人情,對不對?」
「沒錯。」
這又不可恥,甚至被現代社會視為美德,穆尚理大方承認。
夏盈玥接著又問︰「一旦欠了人情,不知道債主什麼時候會來催討,那種心理上的負擔和不確定感讓你很不舒服吧?」
「那又如何?」
事實如此,似乎也沒有否認的必要。
「你和我相反,行動自由,但心靈不自由。」
夏盈玥很同情地說道︰「朋友本來就是互相扶持,人情更是如此。你幫我、我幫你,感情本來就是欠來欠去,我允許你隨時來找我討情,把一顆心包裹得密不通風,它會窒息的。」
穆尚理完全不能接受,冷笑道︰「你哪听來這種謬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