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體制,無關乎情感或偏見。」他緊緊地盯著她,語氣真摯地道︰「就算你的身分是我的妾,也絕不會影響我喜歡你的事實,更不會改變你在我心底重要的位置。」
「好啊,既然如此,那麼我也一樣。就算我的身分是花魁,是妓女,也絕不會影響我喜歡你的事實,更不會改變你在我心底重要的位置。」
「袖兒——」他首度沖動而忘情,熱烈卻又沉重地喊出了她的名字,「這如何能一樣?」
她緊繃的意志幾乎被他那一聲飽含情意的「袖兒」給生生擊潰了。
心頭陡然發熱,眼眶迅速紅了,曹綠袖差點就不顧一切地撲進他懷里,舍下這所有紛紛擾擾的糾葛和無謂的堅持,只要能夠這樣緊緊抱著他,感覺著他,其他所有的一切她都不在乎。
但,她就是不能。
娘親,挽翠樓,她的骨氣,她的人生,她的獨立自主,都會隨著成為他的小妾身分,越發受人鄙視瞧輕糟蹋。
「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她終于看清了橫亙在他倆之間無法跨越的巨大鴻溝。
「袖兒——」他目光迷惑而惘然。
「我自青樓長大,你是永遠改變不了我‘浮華偏差’的思想,正如你也永遠不可能為了我,改變你生命中根深柢固鐵一般的原則。」她眼神蒼涼地望著他。
一瞬間,像是長大了,也像是頓時老了好幾歲。
原來,他們的人生本就該注定互不牽扯——
這一場邂逅和相遇、結識,也只一個出了軌、拐了彎、亂了套的錯誤。
望入她清澈的眸底,在這一剎那間,沈隨風終于也明白了她的明白。
他熱騰騰的一腔心思,漸漸涼透。
「如果你真的接受、也喜歡真正的我,那麼你會懂我的意思。」她的嘴角揚起一抹美麗卻飄忽的笑意,「一個月後,開苞競標會上,我會等你來。」
他眸光痛楚地看著她。
「如果你不來,我也能理解……」她的嗓音微微哽住。「我還是要謝謝你,這一段時間我真的很快樂。」
沈隨風胸口撕裂般地劇烈疼痛著,無法呼吸,不能喘息。
終于,他努力找回了開口的力氣。
「往後,我不會再阻止你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也不會再阻止你去發揚挽翠樓光明興盛的未來。」他閉了閉眼又睜開,低聲道︰「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我願意成全。」
他終于領悟到,有些行業,有些人,有些事沒有對錯,只有抉擇。
每個人都有權利去選擇自己想要的錦繡前程,不管世俗眼光,不論是好是壞。
她,已經選了她的路。
而他,也有他自己早已決定的未來。
徒然糾纏,不如兩忘于江湖……不是嗎?
他苦澀地笑了。
曹綠袖痴痴地望著他,喉頭緊縮,一顆心滾燙得像是快要爆炸了,奔流翻騰的情感在無聲狂喊著,她想拚命挽留住些什麼,可腦中卻是一片空白。
「你——保重。」他深深地、蒼涼而苦澀地望了她最後一眼,隨即起身,腳步沉重卻堅定地走出她的視線。
曹綠袖僵在原地,胸口像是突然多出了個空蕩蕩的大洞,有股暖暖的、熱熱的、像是幸福的感覺,漸漸在褪色……流失……
他真的走了。
當晚,沈隨風破天荒把自己灌得大醉。
當晚,曹綠袖在黑沉沉無燈的房里,呆呆坐了一整夜。
第9章(1)
接下來的日子,好像隔著重重紗簾看著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在她面前發生,卻是隱隱約約模模糊糊,又像是全然跟她無關。
她真的,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
然後,曹綠袖期盼了十六年的盛大風光開苞競標之夜終于來臨了。
今天晚上,她是全京城全春街最美麗也最稀有珍貴的禮品,會有無數風流客前來一擲千金,就為和她春風一度。
她的處子身,價高者得。
這本來是她生命中多麼期待、多麼光榮的一件大事。
可是當她穿著美如仙子的嬌紅色錦緞繡袍,發綰飛風,牡丹簪鬢,艷光四射,驚艷全場時,她只看到台下萬頭鑽動的男人們一張張貪婪意婬、野獸般的臉,無論是愛慕的、傾慕的、眷戀的、垂涎的、色欲的,統統都變成了黑白的、空洞的、毫無意義的。
她的心底沒有喜悅,沒有興奮,只是冷冰冰的木然和僵硬。
有那麼一剎那,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這個地方做什麼?
她最想要展露出自己絕艷無雙萬千風情的那個人,並不在這兒,那麼她的美麗還能給誰看?她的迷不迷人又有什麼意義?
他還是沒有來……他真的沒有來……
他是不會來了。
淚霧彌漫了她的眼眶。
「這位就是我們挽翠樓精心培育教出的新任花魁娘子——綠袖姑娘!」
曹媚娘心情復雜萬分,對于自己心愛的寶貝女兒能夠傾國傾城、艷動八方,是既感動又引以為傲;可是今晚也是她曹媚娘的女兒淪落風塵的開始……
難道她真的可以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生女兒被喊出最高標金的阿貓阿狗給「吃」了嗎?
曹媚娘矛盾又難過地瞥了眼美麗的女兒。
妞兒今晚怎麼失魂落魄的?這眼前的一切,不都是她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嗎?
曹綠袖坐在那兒,卻猶如魂魄已離身,對于外界的喧嘩、絲竹樂聲、娘的話語,全恍若未聞。
「咳咳!」眼見台下氣氛熱烈得再也壓制不住了,曹媚娘只得清了清喉嚨,勉強收束心神,嬌聲嬌氣地喊道︰「那麼就從五百兩銀子開始起價!」
「六百兩銀子!」王大戶迫不及待高喊。
「七百五十兩銀子!」莊員外氣勢凌人。
「一千兩銀子!」十九王爺家的小王爺得意洋洋地比了一根手指頭。
「嘩……」眾人倒抽了口涼氣。
可是眾人嘴巴還來不及合上,下一個喊價的更是驚人。
「三千兩銀子!」關外來的豪客根本不甩什麼小王爺老王爺的,反正有錢的就是大爺。
發了!發了!
「三、三千兩……」曹媚娘這下也熱血沸騰了,興奮不已地猛搓著手。「好好好,這位貴賓可真有眼光呀,還有沒有人要再加價的?有沒有人比三千兩還高的價錢?機會難得,僅此一次啊,如此香噴噴嬌女敕女敕的絕代美人兒,可是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啦!」
「三千五百兩銀子!」
「四千五百兩銀子!」
「我我我,我出五千兩銀子!」
見台上的曹綠袖非但容貌清麗絕艷,身段窈窕,尤其眉眼間那一抹飄逸淒美、楚楚動人,更是深深扣人心弦、我見猶憐,大家登時殺紅了眼。
破了!破了!已經破了兩年前如柳姑娘驚人的鉅額開苞費啊!
挽翠樓再度刷新歷史新紀錄——
「五、五、五……五千兩……」曹媚娘都快中風了。
台下那個喊出五千兩銀子的富商驕傲地一端自己的胖肚子,一副顧盼睥睨、一代爐主舍我其誰的超強氣勢。
「五千兩銀子,還有誰要出價?還有誰能比五千兩銀子更高的價錢?」
瘋了,五千兩銀子足足可以買下五間豪華的大宅院,誰還會出比這個更高的價錢,就為了和花魁過一夜?
見眾人紛紛搖頭擺手,噴嘖懊惱嘆息的當兒,曹綠袖終于回過神來,怔怔地望著那個得意洋洋,就要上台來「領獎」的六十幾歲老翁。
曹綠袖,這就是你盼望夢想了十六年的「風光」嗎?
被一個足足可以當她爺爺的老色鬼壓在身下這個那個……這就是你的「夢想成真」嗎?
在這一瞬間,她寒毛直豎,狠狠地打了個冷顫。
「我出一百萬兩銀子!」一個低沉有力的聲音劃破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