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覺得料理好不好吃是一回事,有沒有誠意才是最重要的。」她臉上滿是熱誠之色。「對不對?」
「不對。」駱揚毫不猶豫地敲了敲她的腦袋瓜子。「那全都是廢話!」
「很痛耶……」她抱著被敲疼的腦袋瓜,埋怨懊惱地睨了他一眼,不服氣地道︰「那哪是廢話了?那是多麼有意義、有感情、有境界的一句話呀,像你這種只以技術取勝的人是不會懂的。」
只以技術取勝?他從來沒被這麼貶低、侮辱過,若換作是往常,若換作是那些手下的御廚,他早就把她倒掛在餿水桶上頭三天三夜懺侮思過了。但是,他不跟這種灶房白痴計較,因為贏了比輸還慘。
「我是只懂得以技術取勝,那麼請問東大小姐……」他挑眉看著她,「妳又能以什麼取勝呢?」
「我!」她啞口無言。
唉,事到如今,她還有什麼好強嘴的呢?今天問題最大的癥結點的確在她身上,誰讓她是東家的新掌勺,又誰教她一點兒煮食也不會?
「……對不起。」她認分地垂下頭,嘆了一大口氣。
駱揚看她一臉如喪考妣的表情,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無論是誰,若能得他指點廚藝一二,無不大喜過望、歡天喜地、感恩戴德,偏偏她這個有眼不識金瓖玉的傻子,還在那兒愁眉苦臉、挑三撿四的。
「認清現實就好。妳,去選把稱手的刀。」他語氣嚴肅起來。「把那一籮筐的蘿卜盡數切絲。記住,我要的是絲,不是條,也不是塊。」
「那麼多!」東施施目光望向他手指之處,不禁倒抽了口涼氣。「那里少說有百八十條蘿卜吧?」
「對。」他故作猙獰地一笑,「統統切絲,三個時辰後,我會來檢查。」
「那你要去哪里?」見他轉身要離開,她情急的喚道。
「夜深人靜,當然是睡覺去了。」
「什麼?」她听得差點吐血。「我一個人切這麼多蘿卜,你自己卻跑去睡大頭覺?」
「我是師父。」駱揚故意睨了她一眼,閑閑地道︰「而且妳忘了,我已經‘以技術取勝’了,還需要練刀工嗎?」
她下巴掉了下來,半晌後才找回聲音︰「你……真的很愛記仇耶你!」
「那是我少數的優點之一。」他故作謙虛地道。
「總御廚長,你實在是!」
「叫師父。」
「師……」她氣呼呼地鼓起腮幫子,看著他,再看了看那筐山一般高的蘿卜,都快昏倒。「什麼師父,你根本就是獄卒頭子嘛!」
「隨妳怎麼說。」他負著手,瀟灑轉身就走。「記住,是切‘白’蘿卜絲,不要切切到最後變成紅蘿卜絲了。」
「什麼紅蘿卜白蘿卜的!」她憤慨的神情倏然一愣。他……是在提醒她別切到手嗎?
東施施怔怔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那副驕傲自大的模樣真是惹人生氣,可是為什麼卻又令她感到有些莫名的窩心?
「對了,他為什麼要幫我呢?」她撓撓頭,突然想到。
夜深更漏,水缸里的魚兒一甩尾,在水面輕濺起嘩啦啦一記水聲。大條小條落砧板的蘿卜「絲」堆如小山般高,籮筐里卻還有二三十顆碩大蘿卜靜靜躺在那兒待宰,而應該操刀的東施施卻已經累趴在一堆蘿卜絲里睡得東倒西歪了。
走進內膳房的駱揚目光一凝,隨即沒好氣地搖了搖頭。
這丫頭真是一點耐力都沒有。他心底閃過一絲懊悔——真不知這所謂的地獄訓練,到底是在折磨誰啊?駱揚有一種自找麻煩的不祥預感。他走近台邊,修長指尖輕輕拈起了黏在她額頭上的一條蘿卜絲,歪歪斜斜的刀法簡直是……是……
「唉,真是糟蹋了這上好的豫州進貢蘿卜。」他嘆了口氣。
可是這丫頭也真夠了不起的,臉上黏滿了蘿卜絲,她居然還能睡得這麼甜?
粉女敕女敕的小圓臉呼呼大睡,小嘴還微張,小巧挺俏的鼻頭橫掛了一條蘿卜絲,搞得像多了道初愈不久的刀疤似的,他險些笑了出來。
「喂,姓東的小丫頭,妳究竟是遲鈍還是真笨?」他忍不住搖頭,「都什麼時候了,妳還能睡得著?」
他們只有短短的一個多月時間可以商擬宴客菜單,除開她東家祖傳一十八套大菜外,他御膳房須配套的附屬菜肴、前菜、涼菜、葷菜、素菜、甜點、咸點……依皇室龍鳳婚宴規矩全套做下來,更是一項艱巨盛大的工程。
再加上她半點廚技都不懂……
駱揚一一檢視著小山高的蘿卜絲,眉心不禁糾結了起來。按照這個進度,她一個月後要是能煮出東家祖傳一十八套大菜供皇上品試,豬也能在天上飛了!他揉了揉隱隱作疼的太陽穴,搖了搖頭。
「喂,起來。」他輕推她的肩頭。
「嗯……不行了……我已經吃不下了……」她蠕動了一下,咕噥著,伏在砧板上又睡著了。
「東施施?」
她魂都不知睡到哪一殿去了,連動也不動。
「唉。」他真是啼笑皆非,也只得放棄。「罷了。」
現下已近三更天,而四更天時分,所有御廚和廚役就該上值當差,籌備早膳,他現在勉強叫醒她也濟不了事。
可,總也不能讓她繼續趴這兒睡,非但旁人瞧見了不適宜,也容易著涼。
凝視著她睡得香甜的嬌酣小臉,他嘴角揚起了一絲無奈的淺笑,「還真是好睡,妳是天蓬元帥投胎的不成?」
駱揚伸出雙臂,溫柔地攔腰抱起了她。他沒有察覺到自己為什麼會放緩了動作,像是唯恐吵醒了她,他只是覺得懷里的小人兒軟軟的、暖暖的、香香的,像煞了年初他為太後娘娘進上的那一碗滑女敕、甜香可人的茉莉女乃酪佐玉團湯。
真想咬一口。
「天殺的!」他臉色陡紅,隨即懊惱地低咒了一聲。「你腦子真的壞了,又想著要吃掉她?你當真不怕拉肚子嗎?」
可說來也奇怪,但凡天下女子,若不是予人溫柔若水之鳳,就是嬌艷如花之喻,可是為什麼他會把懷里這丫頭片子同甜甜軟軟的點心聯想在一塊兒呢?
看著懷里那張睡得像小女圭女圭的圓臉蛋,駱揚突地有股沖動,想要伸指戳戳她粉女敕圓潤的臉頰,是不是如同他想象中的那樣吹彈軟女敕?
「傻妞,睡成這副雷劈下來也打不醒的德行,哪天遇上壞人給做成了人肉包子,恐怕妳也還在做夢呢!」
嘴里的話像是呵斥,可是他的眼神卻掠過一絲柔軟的笑意。
老實說,他還真有些羨慕起腦袋不比一碗豆腐精明的她。
對她而言,好似天大的事落下來也不過當被蓋,天大的煩惱劈將下來,也得先等她吃飽睡飽之後再說。
「姓東的丫頭,未免也太好命了吧妳?」他終究還是忍不住騰出手來,惡作劇地掐擰了她豐女敕臉頰一記。
「痛……咬我……」雖是在沉沉酣夢中,她仍皺了皺小包子臉,下意識更鑽窩進他懷里。「臭蚊子……」
實在太好玩了,駱揚抑不住低笑了起來。
「傻姑娘,切個蘿卜真有這麼累嗎?」他呢喃笑問。
不知怎地,他突然不想這麼快就送她回小知軒了。
他很想……就讓這個軟軟暖暖的小女人再多逗留在他懷里一會兒,因為抱著她,他心里不知怎地,就有種莫名暖和的踏實感。
就像隆冬寒夜、懷里揣著只圓圓胖胖熱燙的雪白包子一般,不只熨貼得胸口發熱,就連心口也奇異地溫暖了起來。
他就這樣抱著她,靜靜坐在緊捱著角落大圓桌旁的椅子上、腳邊就是炭火余溫猶存的灶口,抬頭,窗外是一輪皎潔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