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黝黑的臉上,竟也似泛起了一絲暗紅,但是望著她的眼神卻依然沉毅,不帶任何輕浮邪念︰"麻煩姑娘了。"
必若月紅著臉點了點頭,模到他的前襟,輕輕地助他退下衣衫。
雷拓突然想起一事,抬頭道︰"關姑娘,我內襟袋中有一錦囊,里面有些丹藥,麻煩姑娘取出。"
"喔。"關若月立刻依言找出了錦囊,打開一看,只見里面有五顆龍眼大小,五色晶瑩的藥丸,異香撲鼻,不禁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麼?"
"這個叫瑩川丸。姑娘,麻煩你給我兩顆。"
"嗯。"她拈起一顆送到他嘴邊,看他含入口中,慢慢嚼碎吞下,才給了第二顆。扎牢囊口,才要將剩余的藥丸放回他襟袋里,他卻搖了搖頭。"關姑娘,剩下的你收著吧。"
"這……"
"瑩川丸不但能治傷,也能解毒治病。"他微微一笑。"雷某今天百般勞煩姑娘,無以為報。只有這個,姑娘日後或許還用得到,就請收下吧。"
"如此……就多謝公子贈禮了。"關若月見他說得誠摯,也就不再推辭,收下了錦囊揣入懷中。
助他退下袍衫至腰際,她擰了把毛巾,輕輕按上他的傷口,抹去干涸的血跡。
"我這里沒有什麼創傷藥,只能麻煩你將就一下了。"她歉然地說道,將他肩頭的傷口包扎妥當,披回外衣,隨即又絞了一把冷毛巾,仔細而輕柔地替他擦去臉上的血跡泥沙。
吞下丹藥後,胸口已經不如先前悶窒,沒了氣血翻涌的那般難受。雷拓側頭望著關若月,只見燭光將她臉頰照得明艷,宛若白玉雕琢一般,嬌美不可方物,讓他不覺有些怔忡了。
他知道自己的這張臉,說好听一點是相貌威嚴,說難听一點,就是粗惡嚇人。平時人們看見他不是皺眉躲避,就是偷眼猛瞧,那些斯文人家的姑娘更是一接觸他的目光就花容失色,戰戰兢兢。無論他談吐如何謙遜小心,走到哪里還是被當成洪水猛獸,彷佛都惟恐他突然翻臉,拔刀殺人一般。所以久而久之,他索性遠避人群,除了江湖豪客,鮮少和其他人接觸。
可是眼前這體態縴弱的少女,一開始雖也是驚懼不已,卻在短短幾句交談之後便開始對他放心,甚至不計較他夜闖閨房,反而幫著他隱瞞行蹤,實在是始料未及。
此刻看她悉心關懷的模樣,只覺得一生從未見過如此溫柔美麗的女子。心中溫暖,低聲問道︰"姑娘,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必若月怔了怔,在他目光注視下,臉頰不自覺地微微發燙。她垂下了螓首,片刻,才輕聲回答道︰"因為雷公子你是個好人。"
雷拓微微挑眉,不無詫異。這一生,還不記得有誰素昧平生地就說他是個"好人",黝黑的眸中頓時閃過一抹趣味,微微笑道︰"是嗎?何以見得?"
必若月處理完他的傷口,先站起身來,將水盆端回牆角的銅架上,等走回他身邊,她這才細聲回答道︰"因為你和其他人不一樣,不會……不會用那種眼光看待我。"
雖然她恥於說出口,但是兩人心里都明白,她說的"那種眼光",是多少的輕薄與侮蔑。雷拓心頭一熱,月兌口而出︰"風塵女子身在青樓,多半非為所願,更何況是姑娘這般斯文重禮……可恨世上,多有幸災樂禍的淺薄之人!"
見他說得真誠,關若月眼中浮現薄薄的水霧,低聲道︰"謝謝你。"
雷拓望著她,突然問道︰"不知姑娘竟為何會流落此地?"
"我……"沒想到他會突然這麼問,關若月頓時楞住了。
話一出口,雷拓也自覺唐突,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姑娘若下願說……"
"不,我……"關若月搖了搖頭,垂下眼廉,"實不相瞞,我其實出身富貴人家。我爹曾經官任禮部尚書,權傾一時……"
陷入回憶里,她的眼神變得有些蒙朧,低聲道︰
"最是春風得意的時候,逢年過節,家門前送禮的人簡直就是車水馬龍,絡繹不絕。"
雷拓有些吃驚,但是轉念一想,卻覺得自己不應該感到意外。看她舉止如此溫雅,舉手投足間皆有大家風範,自然是書香世家,名門千金了。他微微蹙眉︰"卻不知後來……?"
必若月幽幽嘆息了一聲。
"爹爹自恃才高,頗有孤芳自賞的樣子,惹惱了不少同僚,在聖上面前搬弄是非,一逕數落他的不是……"她的眼中浮現淚水。"一開始皇上欣賞爹爹的文采,還處處偏護著他,可是日子一長,終究厭煩。爹失寵後,有人趁機編造偽證,說他私通蠻王,居心不良。大理寺不問青紅皂白就判了他的罪,我爹……被極刑處死。"
說到這里,終於忍耐不住,掩面低聲啜泣。
"關姑娘……"叛國之罪,何等嚴重。雷拓不必再問下去,就知道她至親中必無僥幸免難之人,不由地感到一陣心酸,長嘆了一聲︰"姑娘,請多保重身子,節哀順變。"
沒有拉拉雜雜地說一堆無益廢話,可是短短幾個字,語氣忱摯,卻是她能感覺得到的。關若月咬了咬嘴唇,抹去淚水,深深地吸了口氣。
靶覺心緒平靜了些,她勉強一笑,接著說道︰"好在我娘早逝,爹又未曾續弦,膝下無子。總算……總算沒有許多人受到牽連。"
雷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聲道︰"可是,姑娘卻……"
"其實,我也不知自己是幸或不幸。"關若月搖了搖頭,淡淡一笑。"原本,我該是被發配邊疆的。可是辦這事的人也不知是不忍心,還是想要牟利,偷偷拉人頂替,把我賣來這里。總算我略通琴藝,楊嬤嬤的心腸又不壞,就這麼著,讓我當了三年的清倌。"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
"我……至少是很感激她的……"
雷拓望著她秀美的輪廓,那平靜的表情掩不去眼中的憂郁。他沉默了片刻,低聲問道︰"關姑娘,可曾想過要離開這里?"
听他這麼問,關若月縴瘦的身子猛然一震,垂下了頭。在她來得及側頭回避之前,一顆晶瑩的淚珠已經俏無聲息地滾落,打濕了雷拓臉旁的被褥。
然後,才听見她用很輕很輕,幾乎听不見的聲音回答道︰"每一天。"
每一天啊!
雖然楊嬤嬤待她不薄,雖然免受軍役之苦,可是現在這樣的生活,她無法從容面對!無法學會對著貪婪露骨的目光強顏歡笑,無法學會對風騷放浪的言語曲意逢迎……
都說紅香院的清倌花魁自負身價,冷若冰霜。有誰知道,在那無動於衷的外表下,每一天她惶如驚弓之鳥,恨不能插翅而飛啊!
每一天,每一夜……
必若月緊緊閉起了眼楮,卻擋不住泛濫的濕意和心里的淒然,讓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成串滾落。
"關姑娘……"突然有股沖動想要帶她走,帶她離開這一切。他能看得出,風塵之地的紙醉金迷,正慢慢扼殺眼前這位文秀嬌怯的姑娘。可是話已經到了喉嚨口,卻終究沒有說出口。
他……又憑什麼呢?素昧平生,自己是個有一身家仇恩怨糾纏的江湖漢子,家境也並非富裕,要她這麼一個文弱的姑娘跟著自己,過簡陋的生活,擔驚受怕,難道她就會比現在開心嗎?
包何況,他雖無輕薄之心,可是孤男寡女又非親非故,終究惹人非議,毀了她的名節。縱然他願意照顧她一輩子,她好歹也曾是堂堂的尚書之女啊!書香世家的千金小姐,難道會甘心跟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