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家不敢當。」啊!的確,蘭靈彈奏雖然指法嚴謹,但是樂聲有魂,總是會不經意映出她郁悶的情緒。而她自己呢,散漫隨便慣了,常常興之所致變換節奏和音階長短。沒想到這些,關宇飛全都听出來了。
這位小王爺,是個懂樂之人啊!這樣一來,溫柔不由地對那身為人師的樓砂多了點敬意……不過也只是一點啦!雖然不是欺世盜名之輩,但是康成少王爺的私人老師,怎麼說也有點攀權附貴的味道在,干嘛擺出那一張沒表情的冷臉,好象他對這場景有多看不起似的。
正在心里偷偷、壞心眼地想象樓砂的桌下突然裂開個大映d,她自己腳下感覺一陣輕晃,是畫舫開動了,緩緩掉頭朝湖中心去。關宇飛對她微微一笑︰「還請姑娘賜樂?」
「是。」溫柔垂首應了聲,身後立刻有人遞上她的琵琶。既然小王爺圖的是輕松怡神,那麼雖然被一些清高之士列為俗曲,「春江花月夜」無疑是十分應景的了。她調了調弦,彈奏起來。
小王爺關宇飛的樂品極好,除了偶爾和身邊的樓砂還有那些公子輕聲交談兩句,他是很認真地在听,在——品樂,好似品酒。就連說話,他都是極輕的。沒像紅香院里的那些紈褲子弟吆喝笑鬧,當然更沒有那種挽袖踩凳,猜拳行令的狂妄樣出現。
再看樓砂,每每她擅改節拍他都听出了,常常會略挑劍眉。但是顯然的,他頗為欣賞她的不拘泥。兩人目光相交時,他微微一笑,大方地向她舉杯微微致意……算是種認同吧﹖彈到一半往窗外張望了下,遠處隱約可見黑幽幽的島嶼。這畫舫,看來是往湖心亭開去了……嗯,是喝茶賞月的好地方。溫柔刻意稍稍放緩速度,當畫舫在湖心亭畔靠岸時,她也正好彈完。……呵,運氣不錯,估算正確。
一放下琵琶,小王爺立刻帶頭鼓掌,其它人也很給面子的跟著捧場。于是少不了又是你客氣來,我謙虛去;什麼「姑娘才藝果然是杭州第一,技冠群芳」啦;「奴家愧不敢當,微末技藝,有辱公子們清听」啦……拉拉雜雜說了一堆廢話。
唉!這位小王爺知書達理、溫文爾雅,只可惜那一大堆的客套規矩,實在讓人有點吃不消。好不容易一群人終于起身,魚貫地往外走,溫柔高興得差點放聲狼嘯……唔,也沒那麼夸張啦。不過,很迫不及待就是了。一來偏愛湖心亭的景致;二來人說南船北馬,用在她身上並不恰當。她這南人曾試過騎馬西去洛陽游玩,去五天回五天全在馬背上,還玩得興高采烈。反倒是坐船,一遇上浪頭大些就會發暈。不至于自毀形象地吐個滿地,但是……從來不太喜歡坐船就是了。
走到船舷邊,只見那位姓樓名砂的仁兄手一撐﹔人就凌空飛起,宛若一陣青色狂風,旋身落在岸上。嘖……愛現的家伙!可是她又不得不承認,他那身手又快又輕靈,當真漂亮至極。
出乎意料的,關宇飛居然也跟進,跳上欄桿縱身躍下。姿勢雖不如樓砂來得瀟灑,落地卻也是極輕極穩。一個貴族子弟能有這等身手,是少見的了。
「溫姑娘?」
「嗯?」轉頭看見喚住她的王府侍衛,她這才發覺自己剛才目不轉楮欣賞的行為叫做發呆。尤不自覺中,她的腳也已經移到船舷邊,連手也搭了上去。就想跟著抄近路,跳下去現現輕功賣弄一番。
天,她真是瘋了!快回魂,快回魂。
裝做漫不經心地離開船舷,溫柔刻意表演得楚楚可憐,一手扶著額頭︰「這船晃得我有些發暈……」
嬌弱的女人果然最能引起大男人泛濫的同情心。那侍從只道她是真的難過在透氣,小心翼翼地扶住她︰「姑娘保重。」
「……我沒事。」心里對這樣騙人有一點點歉意,但還是要將戲演完,她柔順地配合侍從的腳步,跟在剩下的那些公子身後,任人家像來時一樣又將她攙下去。
湖心亭位于西湖三島之一上,四面環水,水外環山,不論晴天月夜,景色如虛如幻,秀美不在話下。
「掌燈。」
原來王府的僕人早就等候多時,小王爺一聲令下,亭中和四面樹叢立刻全掛上了精美絕倫的宮燈。湖心亭中一張紅木八仙桌上鋪了華麗雅潔的淡綠繡荷桌布,等小王爺等人分賓主坐下,馬上有人端上一壺濃茶,兩壺酒、四碟下酒涼菜、四碟甜點、四碟咸點。
溫柔被安排坐在一側的小圓凳上。「溫姑娘就隨意唱兩曲吧。」小王爺關宇飛如是說。
呵,這人好說話。略一思索,她選了蘇軾的水調歌頭、永遇樂,以及秦觀的鵲橋仙,是娛人,也是自娛。還想喘口氣再唱,小王爺抬手阻止了她,命人多擺一套碗筷邀她同坐。
「姑娘不但樂藝精純,看來對詩詞也涉獵頗廣?」小王爺親自為她倒了杯龍井茶,感興趣地問道。
嗯……這位小王爺顯然是個君子,不逛花樓,所以才會對她們這些藝妓所受的訓練一無所知。想要當上花魁,琴棋書畫,缺一不可。
「要說涉獵頗廣,奴家愧不敢當,只是略知一二罷了。」溫柔嘴上說得客氣,筷下不停,率先進攻那一盤好看又爽口的水晶糕。沒敢告訴小王爺,閑來無事,她連老子、孫子、墨子、管子等人的典集也差不多讀了個全。必竟女人是不應該看那些的,做人還是收斂點好。
「哦?那姑娘可是才女了。」那群公子中有人發言了,溫柔已記不起他是張公子還是秦公子……是姓張吧?只見他興致勃勃的,「北宋有才女李清照,寫下無數膾人口的佳句。听說此女平生愛酒,不知姑娘是否有同好?」
她笑了︰「古來詩人多豪興,奴家怎敢相題並論?不過,奴家量不算太淺,可喝上十來杯而不醉。」
「那好!」這位公子從畫舫上喝到現在,顯然有幾分酒意了,對小王爺笑道,「今日大家都為盡興而來,不如就來行個酒令如何﹖」
「這……」小王爺轉頭問她,「姑娘可會玩﹖」
「會啊。」溫柔微笑應道,為自己倒了杯酒。
「小王爺,三思而行。」突然,她的左側平地刮來一陣陰風,直掃對面的那位公子︰「張公子,和青樓女子猜拳行令,成何體統?」
嗯……她是否應該覺得被侮辱?溫柔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那位張公子已經拂然不悅︰「程公子此言差矣!自古文人墨客亦在飲酒時猜拳行令,難道也是粗卑?」
「飽學之士的雅興又另當別論。但和青樓女子嬉笑胡鬧卻有傷風化,不合君子身份禮節。」
「程世兄……」小王爺皺眉了,顯然不悅。
這位程公子的「君子禮節」足可以逼瘋聖人!旁若無人地滔滔不絕,把她當成隱形人?還是認為她本就身份低賤,所以不會覺得受辱?人的忍耐度是有限的!她……生氣了。
溫柔忍不住冷冷地發問︰「敢問公子,何謂君子禮節?」
「所謂禮節,」程公子清了清喉嚨,引經據典,「禮之理誠深矣,「堅白」「同異」之察入焉而溺;其理誠大矣,擅作典制……」
哇﹗絕……絕倒!溫柔頓時忘了生氣,一抬頭,剛好看到小王爺一臉錯愕,樓砂則毫不掩飾地翻了個老大的白眼;害她差點失控,連忙端起茶杯,將即將逸出的爆笑盡數灌回肚中。這位程公子真是——唉!不知該怎麼形容了!居然搬出荀子的「禮論」……再怎麼扯,喝酒賞月的禮節也扯不到那處世的哲學上去吧﹖「……闢陋之說入焉而喪;其理誠高矣,暴慢恣孳輕俗以為高之屬入焉而隊。故繩墨誠陳矣,則不可欺以曲直;衡誠縣矣,則不可欺以輕重——」程公子突然停下,一張臉上的酒氣似一下子重了很多,尷尬地清喉嚨,「不可——欺以輕——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