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末了,才提起李檀心與阿古里。
奚王先開口,把情況點明。「阿古里說要幫你保護那女孩。」
「那女孩將是他的妻子,跟我無瓜葛。」
「阿古里只是個孩子,他雖然與檀心姑娘同住一帳,但我恐怕他永遠都弄不懂『妻子』是什麼意思。」
雹毅不解地望著奚王。
奚王坦白地說︰「阿古里和檀心姑娘沒有完婚,他只當她是姑姑或姨娘,所以你盡避放心,檀心姑娘在我們這里很安全。你現在唯一能做的,便是讓皇太後對檀心姑娘消氣,然後再做打算。」
「可是我真是沒辦法了,檀心不願對皇太後低頭……」
「她為什麼不願對她低頭,你有想過原因嗎?」奚王問了。
雹毅點頭,「因為東丹王的關系,她曾說過這世上再也沒有比離棄兒子的母親更狠心了。」
「如果是這樣,你就轉告她,奚夫人是我女兒,阿古里是她與東丹王的骨肉,這孩子出生時就痴呆不靈活,照俗例是不能活命的,我們當時都覺得讓這孩子一死了之的好。族里有人強烈反對,那就是皇太後,她說這孩子若短命的話,毋須我們動手,老天爺想到時,自然會帶他走。」
「奚夫人是大王的女兒?」耿毅露出了訝然的神色。
「是的,最小的一個,最叛逆也最得我疼。她本該嫁給另一個貴族當正妃的,卻不顧一切禮教,跟了有家有室的東丹王,成了他的妾,生了阿古里卻沒有養他的勇氣,就把他丟給我們,回頭跟東丹王過著神仙眷侶般的生活。」
「奚大王對已故東丹王出亡的事有什麼看法?」
「只能說大業未定,先王走得太早、太突然,我國當時普眾的觀念是排斥漢化的,但東丹王一味地主張朝漢化的方向行去,忽略了國人對契丹傳統的深厚感情。」
「您當時支持誰呢?」
「我與現存的多數長老一般,是站在當今皇上這邊的,雖然我們都知道自己違背了先王的遺命,但沒辦法,觀念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改的。」
「怎麼說?」
「我們契丹人對領袖的看法與你們漢人的嫡長繼任制不同,百年來,只要是流著賢能之者血脈的子嗣,就有繼承的法統,誰能證明有真本事,是強者的話,貴族們就會推舉擁戴他,相對地,他也不能辜負擁戴他的人,必須把他們的意見納入治國時的藍本。」
「這點我同意。」
「現任皇帝有他美中不足的地方,但是他雄心勃勃,強在洞悉國俗與廣納各方意見,肯拚也肯大干一場,我們契丹人長期在大唐威勢下做了劣等人民,只想強大起來與漢人互爭長短。
「先帝阿保機駕崩時,我們全以為這種遠景要成為泡影,但是……是皇太後與現任皇帝給了我們振作的希望。有時,顧此就會失彼,人生難兩全,需要不選擇,即使明知有瑕疵,還是得挑最適切的選。」
雹毅點頭說︰「我了解,人生不是處處公平的。」
雹毅與奚王暢意無阻地聊完後,帳內也陷入了一片沉默。
帳外碎步離去的足聲讓他與奚王皆豎起了耳朵。
有人偷听!
奚王與耿毅互望一眼,還問他,「將軍認為會是誰呢?」
雹毅答了。「腳步太輕,不像是阿古里的。」
奚王欣慰地對耿毅笑說︰「也好。既然檀心姑娘都偷听到了,也省得你再多費唇舌替我轉話。」
他將一把古琴遞給耿毅,建議道︰「你難得來一次,咱們就互相較量琴藝。再過半個月要為皇上與皇太後舉行再生儀式,照慣例,皇帝宴飲群臣時,國樂演奏是少不了的,該找誰來祝獻呢?」
雹毅听奚王這麼說,也開始幫他想主意了,兩人將琴拉來拉去,念頭也逐漸地形成了。
再生之儀,歲一周星,使天子一行是禮,以起其孝心。《遼史•禮志》
契丹人於禁門北方為皇太後與先帝神位各設一室,然後又替耶律德光設立了一間再生室。
室內倒植了一截山岐木,等到再生儀當日,眾人找來一名童子與接生婆進入再生室內,耶律德光赤足果身地領著童子行過岐木,然後作出像初生嬰孩般,側臥蜷縮的姿勢,以表示感念慈母生育之恩。
這儀式比其他契丹禮來得簡約,可是象徵的意味卻深遠隆重。
檀心因為成了奚王的家眷,也到儀場參閱,再生室內進行的禮儀她沒親眼看到,但以前曾听過東丹王聊起過細節,所以要想像實景並不難,只是,她想著想著,不禁想起自己的母親,一個沒有容顏的樵父之女。
從來沒有人跟檀心聊起生下她的那一個婦人,所提的皆是她有一個尊貴的父親,豐功偉業的祖先們是如何地偉大,至於母親那一方,連一個閨名都沒能留下,以至於她常有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感覺!
如今,參與了這一項儀式,竟然填補了她半生的缺憾。
很突然的,她想去找述律皇太後,問問她產下這個兒子的那一刻感覺……是否跟前一個有異?
「檀心夫人。」
她回身看了一下喚她的人。
是耿毅,距她起碼有五步之遙。
之所以如此,是避嫌,也是怕真情流露,因為旁人眾多,眼楮與耳朵都朝他們向過來。
她了解他的用意,也就不上前為他制造麻煩。
她與他互敬行禮,「耿將軍,有什麼事?」
「有一個忙想請夫人相助。」耿毅開口說話,中氣十足,刻意滿足大家的好奇。
「還請將軍直說,容我斟酌。」
「表演獨奏的樂師病了,稍後皇上宴請賓客時,可否請夫人代為演奏?」
檀心沒想到是這樣的請求,一時之間,只想婉拒。「微婦技藝不精,怕要掃眾人的興。」
奚王不知在何時現身,鼓勵她,「孩子,我听過你的演奏,全國上下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琴手了,就連我和耿將軍都要對你甘拜下風啊!」
「既然如此,檀心恭敬不如從命了。」
當晚,宴席行過一半,表演的曲目也換了六次,再來就是壓軸了。
檀心提著琴與竹片守在一旁,想著耿毅稍早差人傳給她的口信。「請演奏東丹王與奚夫人最常听的那一首。」
她因為緊張也沒去多想他的用意,直接走上壇場,在文武百官及皇帝、皇太後、皇後及眾妃面前拉出清揚的樂音。
她表演完畢後,全場默不作聲,她以為是自己拉得不好,緩緩站起身來,等著皇上派人驅她下台,怎知開口的人是皇太後,「繼續拉,直到哀家說停為止。」
檀心照做了,同樣的曲子一次拉過一次,直到第十回後,才有人走上前。
她仰頭看,見是皇上本人,不自覺地停下了動作。
「你這琴拉得真好。」皇上稱許有加地對她說。
她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回道︰「皇上過獎了。」她竟然喊耶律德光「皇上」!她昏頭了!
「皇太後听了你的琴音大受感動,打算回宮休息,想邀你一同作陪,不知夫人願不願意?」
檀心有一些惶惑,目光在眾人里尋著耿毅,找到他的眼,見他猛點頭後,才對皇上應了一聲,「願意。」
半個時辰後。
檀心面對躺在床氈上的獨臂皇太後,見她垂著淚眼,憂傷地撫著一把琴。
「他教你拉這曲子的?」
檀心照實地回道。「是的。」
「他怨我嗎?」
「我不知道,義父從沒出聲抱怨過。」
「但是他是惦記著的。」
若是以前,檀心一定會出口說些風涼話,但眼前憂傷過度的老婦人看起來是如此地不堪一擊,她早已不忍心再落井下石,她因此說了一句連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話,「惦記是沒錯,卻也了解你的用心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