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夥商議,擇了一個吉日良時,讓這對異族父子面對大佛,拜儀相認。
雹毅的人生行到此際,也起了重大的轉變。
在皇帝熱心牽成的情況下,拜一位契丹胡人為父,不但沒他想像中的化外,反而讓他接觸了更多、更廣的知識。
耶律倍博覽群書,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揮筆一就,要詩成章、綴點成圖,每每詩畫一體,美不勝收。
雹毅對方字符號的悟性特別高,只可惜他擅認能寫,卻不擅繪圖。
大家為之惋惜,耶律倍卻不以為忤,反而一個興頭地教著義子東念西吟,甚至傳授契丹方言、小字與大字給耿毅。
在樂理方面,耶律倍知道義子受過高人教,便找一個機會詢問他,「你跟和尚學過簫了?」
雹毅訝異得不得了,「義父如何知道的?」
「和尚親口告訴我的。」耶律倍帶著一股灑月兌,繼續道︰「他南下避冬前,提及他有一個笨徒弟想學拉琴,問我收不收?」
雹毅一臉尷尬,「我恐怕樵師父口中的笨徒弟指的就是我。」
耶律倍大笑了一場,豪邁地要耿毅別懊惱,「你知道我怎麼回頭挖苦和尚嗎?」
「不知道。」耿毅搖頭。
「我說,看在老朋友的面上,那倒楣認他為師父的孩子『笨』無所謂,只要沒給和尚糟蹋、授過琴藝我就收。」
雹毅心里原本就很感激?師父,可不樂見兩位長輩為了這事而翻臉。「是孩兒資質魯鈍,怪不得樵師父的。」
「唉!我可沒有怪他的意思,只是他消息不靈通,不知道我早有認你做義子的打算。即使他沒來找我談,我也是會指點你,教你拉上一段奚琴的。」
耶律倍不單單做到指點而已,他簡直就是傾囊相授,把自己所知道的曲目全數傳給耿毅。
雹毅不僅學會如何拉出曲折動人的兩弦奚琴與箜篌,連契丹大鼓都敲得有聲有色。
以上所述皆是靜態的陶冶,若以此推斷耶律倍個性文縐縐,只會舞文弄墨絕對是武斷的。
耶律倍對於騎射這一事非常注重,他不僅要求耿毅精益求精,同時也對耶律檀心抱著非常大的期許,並不因為她是女孩兒身就對她特別寬待。
雹毅給耿玠的家書里,紀錄了與耶律倍生活的一些瑣事。
「初冬難得放楮,與義父、母、妹帶帳,策馬駕駝地往西北疾行數日,第七日,始遇降雪,又過二日,大雪封天蓋地,適巧抵達天山南麓大湖畔,遂依山搭篷立帳。
義父授我求生立命之技,先使兒揀柴伐木、後引火暖身,晝間在雪地里辨識獸跡禽印,夜晚則仰空觀星、辨識方位。孩兒於林中射鹿捕豪豬,在雪原間擒獲雷烏雪兔,鑿冰引魚對天射雁,所取之物皆在天地自然間,與兒印象中的農稼養息之術迥異。
唯關外與關中地利不同,維生之道雖異曲,實求同工系命。孩兒多了一方知識,更加感受到幽地父老兄妹的辛勞與堅忍,不敢一日忘記自己根出何處……」
雹毅書寫到這里,方才搭好的帳簾隨即被掀開,耶律檀心露出兩個紅通通的頰,堵在簾框間,朝著里頭喊,「雁肉好了,餓的話就出來吃吧!」
「我再寫幾行字就可出帳。」耿毅連頭也沒抬,一邊寫信一邊應道。
耶律檀心沒好氣就說︰「隨你,屆時肉飛了,可別怪我沒跟你說。」
雹毅停了筆,不解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子問︰「上了烤架的雁還飛得了嗎?」
「飛不了是嗎?那你找山上那些眈眈盤旋的鷹鷲問去!」耶律檀心說完,消失在簾帳之後。
雹毅想了一下,將手上的事先擱了下來,起身步出自己的圓椎帳篷。
營地里,除了一只焦羽的烤雁被架在火上,不見義父、義母的蹤影。
他定到營地的另一頭,看見全身裹得緊緊的耶律檀心,在寒風里全神貫注地鋪設自己的帳。
她因為個頭小,甩了幾次才將氈毯丟上帳頂,跳了好幾次才以雙叉木枝將毯子鉤下來,她換了一個角度拉帳,瞄到眼角冒出一個人影後,稍停了片刻,然後一句話也沒吭,繼續做她的事。
雹毅等了一會兒,大聲朝她喊話,「還是不讓我助你一臂之力嗎?」他指的是搭帳的事。
耶律檀心也大聲回道︰「沒錯。義父說過了,自己的帳自己搭。這種帳我搭了許多次,下會因為這次有你參與,我就變得手軟無能,搭不起來。」
雹毅覺得她說的不無道理,便走回火堆,坐下取暖,拆拔烤熟的鳥羽,掏出腰刀,將散著蒸蒸熱氣的雁肉切斷成塊。
他包了一份,走到耶律檀心的帳邊,將食物遞給她道︰「天快黑了,看在你射中並烤熟這只肥鳥的份上,理當由你先享用,至於這個帳頂,就由你來告訴我要怎麼鋪。」
耶律檀心又凍又餓,想了一下,便接過他手上的鳥肉,一邊嚼,一邊指點他工作。等她暫時飽了以後,兩手一抹,便上前加入他,將帳里與帳外全部安頓好,這差事便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了。
雹毅站在帳內,起了置在帳中央的爐灶後,滿意地打量她親手織出的精致氈帷,自在地說︰「瞧,這就是所謂的『兩人同心,其利斷金』吧!」似乎對自己終於能助她一臂之力而樂。
耶律檀心偏要潑他冷水,「誰與你兩人同心了?」
「那換成『兄妹同心』好了。」
耶律檀心還是不高興,「義父認你為義子,不代表我想當你妹妹啊!」
雹毅凝視這一個難以取悅的女孩,問道︰「你對我究竟有何不滿?」
耶律檀心說︰「沒有不滿,只是談不上喜歡一個愛在我面前逞英雄的人。」
雹毅隨即反問她,「曾幾何時我愛在你面前逞英雄了?」
「你難道不曾武斷的認為,我人矮體嬌,駕馭不了『迎風』嗎?還有,你若沒質疑我搭帳的能力,認為形高體壯者注定比矮小瘦弱者優越的話,就不會老是要助我一臂之力了。」
他靜听她的話,繼而一想,覺得她所指的事還真不是空穴來風,自己多多少少把初識的她,當成嬌貴的花朵兒對待,不過,從洛陽的生活移到這酷寒的荒原上時,他也漸漸了解一點——她雖叫做檀心,城里人愛她的美貌將她喻為春曉牡丹,但在必要時,也可是一翦不畏風霜侵身的冬梅。
只不過對於樂於助人一臂之力這一件事,他不覺得自己有錯,一個強健男兒在適時適地的情況就該拔刀相助。這是世人認定的俠義標準,為何獨獨她有意見!
他覺得再說下去恐怕要吵起來,隨即說︰「我回帳里繼續寫信去了,你有事喚我一聲。」
耶律檀心禮尚往來地回敬他一句,「你若遇上大熊,叫我一聲就是了。」
雹毅了解她的用意,在跨出她的帳時,忍不住回身,補上一句話,「如果今天你是男孩兒,打下肥雁烤成鳥,在天暗欲雪之際,還忙著搭帳的話,我一樣不會袖手旁觀的,這與你是男、是女、是弱,是壯無關。」他將意思說清楚後,便離開她的帳。
耶律檀心回頭繼續整理東西,兩手一刻不閑的忙東忙西,腦子里也是不停歇地想著他方才說過的話。
雪花隨著夜色而降,偶有一兩片從帳頂飄進了篷內。
耶律檀心出帳將頂篷蓋滿,對著紛飛而落的雪,再將事情的始末想過一回,下了這樣的結論。「也許,你對他真是苛刻了些。」
她於是走到他的帳篷前,藉口對里頭喊了,「下雪了,大熊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