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此景,齊放不禁啼笑皆非,但也不得不對唐震天另眼相看。
尋常人失戀或與失散多年的親人相聚時,情緒大多會有失控的時候,他老兄卻能處變不驚,忍人所不能忍,利用喝酒的這段空檔時間,將情緒排解成既定事實,無意流露出的自持力高得嚇人,讓齊放開了眼界,這才不得不承認,當年與自己打架的小太保還真是一個人物。
而唐震天說到做到、提得起放得下的特點,更是在接下來的六個月里,顯露無遺--
他在宿醉後只睡了六個小時,隔日搖醒齊放,弄了一份早點給齊放後,便整裝返回芝加哥,繼續他的學業。
他與齊放和佟青雲定期保持聯絡,明知他們與于敏容有連系,聚會時卻從不探問她的消息。
直到于敏容因憂傷過度丟了工作,終日沉溺于酒精與借著藥物麻痹自己官能的消息傳進他的耳里時,他才有所行動。
他首先回到台灣老家一趟,在取得邵予蘅的同意與支持後,把向來不愛四處走動的外婆勸去美國,表面上是擔任清潔婦的工作,實際上卻是要協助于敏容戒毒、戒酒的。
以他在道上見過毒癮發作的例子,他認為循序漸進,以教理感化的手段是救緩不救急的,將于敏容往戒毒所送他壓根不放心,只好找自己最親信的外婆來相助。
外婆不愧姜是老得辣,將煙毒酒三惡清得干干淨淨,任于敏容怎麼苦苦哀求、撒潑、叫罵與使詐,都不改其正氣凜然之色;但于敏容總是有辦法取得貨源,只是消耗不到幾日,又會給外婆沒收掉……
這樣三番兩次地斗法後,于敏容使出絕計,打算以身體跟毒販換取毒品,卻在前一刻被跟蹤在後頭的外婆與齊放給逮個正著。
避不見面的唐震天因為這件事特地來到紐約,神智不清的于敏容甚至把他錯認為佟青雲。
她求「青雲」發發慈悲,給她「藥」吃。
「青雲」當然不答應,反而在她毒癮發作最劇烈時,要求齊放與外婆將瘦骨嶙峋的她架好,然後將她的四肢縛在床柱上,要她活在床板上直到情況轉好。
整整一個禮拜,他對她的咒罵與哭喊不作響應,見她的毒癮暫時退去,才將她松綁,但只要她一發作,他又刻不容緩地將她的手腳綁起來;若無第三者在場幫襯時,他則是靠自己的武力與身體來壓制她。
他因此被她咬傷了幾處,但是于敏容會用計,假裝可憐他被咬傷,然後會故意以美色來誘惑他放手。
有毒癮在身的人發作時,是什麼事都干得出來的,他明白,卻得死命把持住定力,才沒讓她得逞。
這樣反反復覆、時好時壞地大戰了十來場後,于敏容毒發的間隔與頻率才逐漸遞減、緩和。
唐震天見該走的時機已到,但他仍不放心,托人到「蘇活區」雇了兩位體能絕佳,且會說中文的壯婦來當外婆的幫手,又千叮囑、萬拜托地懇求三位長者一番後才離開。
這一走,他沒再上紐約探訪于敏容一次過。
因為佟青雲辭了法國的工作,正要飛回台灣另起爐灶,得知于敏容不幸的際遇後,特地改變計劃在紐約停留。
佟青雲與唐震天取得默契,除了監視于敏容以外,還要在事業上拉她一把。他對她闡述了自己的創業理念,詢問她的意見與看法,最後邀她擔任經理人。
這給了于敏容信念,驅走了她的自悲,不再自以為是一無是處之人。
按元後的于敏容認為是好心的佟青雲拯救了自己,在移情作用的情況下,對他產生了仰慕之情。
知情的人看在眼里,誰都不願點破,就怕「真相」的代價太大。
佟青雲是個不奪人所愛、有原有則的人,他從未直言拒絕于敏容,卻又聰明地與她保持情感上的距離,除了公事以外,他倆從沒什麼好談,比起從前,又是更加的冷淡。
于敏容是個極懂暗示的女孩子,在了解佟青雲無心戀愛的用意後,便將感激之心收藏好,傾全力為他效勞。
而唐震天的外婆,則是應了古人「功成身退」那一句話,離去時一點也不拖拖拉拉,連讓于敏容說聲謝謝的機會都沒留,就藉買菜之名一去不返。
她一去不返的原因當然是因為她急著看孫子,但她沒跟任何人交代一聲就跑的行徑,讓人更將她看成「仙」。
她上芝加哥探訪乖孫,了解他完全不懂得照顧自己後,便決定暫時不回台灣養老。
唐震天因為外婆硬賴著不走,只好認輸地搬出宿舍,另尋他處跟老人家相依為命。
當他到學校上課時,外婆便忍下不喜歡外國人的偏見,上公園打太極拳,打著打著,竟也收了十來位洋徒弟;當他上圖書館時,外婆則是拎著菜籃去買菜回家燒;當他伏在案桌上苦讀時,外婆則是坐在搖椅上替他打毛衣。
打好尺碼大的一件給他穿,小的那一件情人裝則包扎起來拿去郵局寄。
唐震天曾好奇的問︰「給誰的,那麼神秘?」
外婆也不相瞞,直說了。「給那個記性不好的蠢囡。」
「她跟我又不是情人,送人家情人裝!何必多此一舉呢?」
外婆也響應得理直氣壯,「你們從有緣可以鬧到無緣,連讓我作一下白日夢都不行嗎?」狠狠地直戳中唐震天的心頭痛處。
他擺出一臉的無所謂,「我變心了啦!」
哪知外婆也不以為然地回他一句,「心早就給人偷走了,還能變得出什麼新花樣!」
「再唆,我就送妳回台灣。」他有點老羞成怒,忍不住威脅。
外婆當然也不示弱,「回去就回去,誰希罕待在這里當個化外之民,」
當然,做孫子的他根本沒敢將話付諸行動。
而做外婆的她也終究舍不得放唐震天獨自一人在異鄉當個化外之民。
唐震天的外婆在美國這一住就是三年,親眼目睹了他披掛上陣成了經濟學博士,隨後跟著他返回初到美國的落腳地紐約,知道是因為那個健忘囡早離去,孫子才肯回到這個人山人海的夭壽城市就業。
在紐約住了兩年,孝順的唐震天周末都會固定上超市同她買菜,她就打電話回台灣和老朋友話家常,「我乖孫很能干,會讀書又會賺大錢,我現在能這樣用大哥大,一邊陪他買菜,一邊跟妳聊上兩個小時的長途電話,都是他的功勞。」
「真行啊!老太太妳好福氣,總算熬到太平日了。」
朋友欣羨的話剛說完不到一日,外婆就駕鶴西歸,永享太平去了。
做孫子的唐震天知道外婆一向不愛這個人山人海的夭壽城市,她的驟然仙逝也讓他無法再在異地生活下去,也許是倦了,想家了,他與雷干城在電話中長談一番後,便辭去干了兩年的股市分析師職務,捧著外婆的骨灰搭機返國了。
一向對唐震天極為照顧的雷干城親自到機場接他,他們一邊握手,一邊互擁。
雷干城敞開胸懷對他說︰「震天,歡迎你歸隊。」
第十五章
上班途經的綠林大道不知在何時偷偷地變了容顏,褐黃的卷葉也逐次翻飛落魄,被一陣驟來的狂風紛騰帶起,卻又因狂風的後繼無力而遽降。
行車中的雨刷慢條斯理地刮掃著塵粒與枯枝,吱嘎吱嘎地清了模糊視線,流入眼底的,是灰白魚肚般的台北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