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咧!喝米粉湯還要用筷子!妳們女孩子還真是天生的麻煩!」他嘴上雖抱怨,行動上倒是很配合她的央求,迅捷地從筷筒里抽出一袋竹筷,拆封後才遞給地。
她細聲道謝,低頭用筷子挑撿出粉腸後,舀了一小匙米粉湯往櫻紅的唇際送去。
唐震天目不交睫地盯著她粉紅的面頰,見她額間泛起些微的汗珠,便從書包里掏出一條四方手帕,朝她一送。「干淨的,借妳用。」
她將手帕揪在手心,遲疑一下後才解下襯衫領扣,不自在地用手帕扇風。
他猶豫片刻,謹慎地掃了外婆一眼,見老人家忙著招呼客人,無暇管他這個敗家孫後,才硬著頭皮對于敏容道歉,「我上學期說,上課看妳……妳『那里』夢周公是胡謅的,因為……嗯……」
他試著思索一些適當的字眼,但找不到,只好用比擬的方式,「反正妳那里扁得跟蝦餅一樣,即使下油鍋炸了也還是無濟于事。」
她愣住了,似乎沒料到他會在這種場合里重提那件難堪的事。「我們可不可以假裝什麼都沒發生好嗎?」
她說完,不耐煩地拿起筷子將湯匙里的粉腸一節又一節地挑出來,心里實是怨著他說話粗魯不文。
唐震天忍不住問︰「妳既然討厭粉腸,怎麼不早點跟我外婆說呢?瞧,妳碗里的腸子可是比人家多一倍。」
她沒好氣地應一聲,「我沒料到你外婆會給我那麼多粉腸。」
「她啊……只記得妳們家讓我免費住院看病,倒忘了是妳這個仇人把我敲成腦震蕩的。」
「哦!原來如此。」她側頭看他一眼,給了他一個你活該的眼神。
他眼不眨眉不挑地回瞪她,好久才聳肩搔頭一下。
見他牛脾氣又使上來了,她轉了一個話題,「你……你喜歡吃粉腸嗎?」
「當然,女敕女敕滑滑的,吃在嘴里香Q帶勁才爽啊!」
「那你統統幫我吃掉吧!」她把筷子遞給他。
他猶豫一秒便接下筷子,應了她的要求。
「唐震天,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說。」
唐震天的臉隨著思緒起伏,紅一陣、綠一陣地閃著,隱約听到她支吾不停的聲音,不痛快地嚷了一句,「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妳想告訴我什麼事?」
被他這樣一「削」,她面帶委屈地白了他一眼,僵著喉道︰「我跟媽媽要搬到加拿大了。」
「那干我什麼屁……」句子還沒說完,他猛地甩頭怒瞪她,等他了解她那句話的意思後,臉卻突地刷成慘白。
不是「台中」或「高雄」,而是「加拿大」耶!
加拿大!加拿大究竟有多遠啊?
他這一生沒離開「孟舺小鎮」,連大漢溪、台灣海峽都沒游過,豈能料想得出「跨洋」是怎樣的無限距離?
他不知所措地問︰「妳……妳為什麼要去加拿大?」
她解釋著,「爸爸早幫我和媽媽申請移民,已經下來兩年了,若今年再不去的話,是會被取消資格的。」
「哦!」他悶悶地應她一句,然後問︰「那妳爸呢?」
她聳了一下肩,眼眶盈滿了淚,「爸不去,就我和媽而已。他說他逢年過節時會飛去看我們。」
被外婆一手拉拔大的唐震天基本上對「美滿的家庭」是沒有任何概念的,但他還沒呆板到忽略她口氣里的感傷。
他缺乏技巧地安慰她,「妳也別難過啦!妳爸應該會常去看妳們的。」簡直就是鬼扯淡!
他自己的爸爸就從來沒有在他的生命里出現過。
「他是這麼跟我媽媽保證,但我媽可沒有你樂觀。」
此刻的唐震天是滿腦子的問號,能被派上用場的也只有一句,「為什麼?」
于敏容掀起兩扇翹又密的睫毛,橫睨身旁的男生,「你難道沒听人提起嗎?」
「提起什麼?」他一臉正氣昂然,有點不屑于跟女生閑嗑牙似的。
她深吸一口氣,將嘴附上唐震天的耳朵,「我爸和我媽其實沒結婚。」
他模著發熱的耳朵盯著她,撂下一句,「那又怎樣?」
她又小聲地再補充一句,「我媽是二房。」
「那又怎樣?」
「所以我是私生女。」
唐震天這回沒進出「那又怎樣」四個字,相反地,他無話可說了。
在唐震天來說,私生女又不是什麼大新聞,因為他自己也是,而且還是名副其實的「父不詳」。
所以,她的私生女和他的私生子在程度上是有差距的,她跟著有頭有臉的富爸爸姓,他則是跟著紅顏薄命的窮媽媽姓;金枝玉葉的她與拖油瓶的他,是不可以相提並論的。
般清楚這一點後,他將眼珠子一轉,提醒她一個不爭的事實,「妳『終究』有一個爸爸疼妳。」
于敏容撤去博取同情的可憐模樣,語氣僵硬地說︰「爸是疼我,但跟媽媽之間好像有一些不對勁。」
「是不是妳爸的大老婆不願妳們留在這里?」
于敏容搖頭。「基本上,我大媽是個講理的人,她不會蓄意制造問題。」
「真的嗎?」唐震天語帶懷疑地問︰「女人心、海底針,妳怎麼知道不是她搞的鬼?」
她篤定地說︰「是真的。我大媽待我如親生孩子一樣,上次你被我敲壞了腦袋住進我家醫院,就是她托人送巧克力給你的。」
唐震天受寵若驚,「哦!是嗎?我還以為是妳媽媽送的呢!」
「不是。」她搖頭,透露一些消息給他,「你知道嗎?幫你補習也是她出的王意。」
唐震天不解地看著于敏容。「我以為這是教務主任多管閑事,而妳是日行一善的女童子軍。等一下……這說不通吧!妳大媽為什麼要管那麼多?還有,她是怎麼說動校長和教務主任的?」
她盯著他的臉研究了好一陣子後才說︰「因為她是個有愛心且信仰虔誠的人,因為她樂于幫助不幸的人,最重要的是,你和我就讀的學校是她開的!」
「她開的!妳大媽是我們學校的董事?妳別鬧了!」
「誰跟你鬧了?」她好笑地看著他吃驚的模樣,幾秒後把話題兜回前頭,「總之,我大媽不是問題,有問題的人反而會是我爸。他說會如此做全都是為了我和媽的未來著想。」
「難道不是嗎?」唐震天謹慎地問。
「誰知道。」
唐震天盯著她,無法告訴她,他其實滿喜歡她爸爸的,因為在他住院的那段時間,于敏容那個態度親切、言行幽默的爸爸曾三不五時去探視他的病情。
直覺告訴他,于醫師是個好人,但好人與好男人之間是有一段距離的。
「妳什麼時候走?」他心里掛記著她的遠行。
于敏容說︰「禮拜天我女乃女乃過完五十大壽後就走。」
「那不就是後天了?太快了吧!」他沒料到會這麼快。
「嗯……機票已訂好了。這幾天我一直想找機會跟你道別。」
他大眼圓睜,訝異地說不出話來,只能吭出一聲「哦!」,過了幾秒才說︰「我以為妳躲我都來不及呢!」
她側頭反省,然後聳肩承認,「剛開始是有在躲你,因為……我氣你不知好歹,更氣你說看我……『那里』夢周公的話。」
他搔了一下頭,不好意思地承認,「我是有夢周公,但沒看妳『那里』,妳教我的功課我都一字不漏的听進去。」
「真的嗎?」她終于抹去臉上的憂郁,對他莞爾一笑,「我很高興自己幫上了一點忙。」
他看著她清澈的眸子遲不應聲,心中為到底要不要跟她道謝而別扭著。哪里會知道,一躊躇的後果,便是就此錯失了機會!
她低頭一匙接一匙地將米粉湯喝光,最後將手帕還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