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吳念香,今年二十七,雖沒腰纏萬貫,卻也不算窮。身高一七三公分,體重八十五公斤,除了天生一雙大腳不提,光是肚前的三層游泳圈,便構不上女主角的格,有時甚至連當個女配角的媽都還嫌為難作家、導演。
我這個人算是好相處,但身為一家廣告公司的中階財經主管,文字變化衍生的聯想力讓我變得有點神經質,舉凡與胖、重、腫、寬、廣、象、鯨、豐滿、痴肥、楊貴妃等有關的字眼,一律忌諱到底。
我父母親自我年幼有記憶起便失和,嬌貴任性的母親恨透了父親,相貌、財富俱備的父親也理所當然地在外面交女朋友,我大哥吳念系因此心向母親,我則因為出生時讓母親吃了苦,前三個月不是夜啼就是日嚎,再加上名字里有了父親老情人的名字,而跟母親不投緣。
我以前不了解原委,只認命地接受事實。
案親為了降低他向外發展的罪惡感,假日是牽著我去社交的。父親忙時,我雖寂寞但並不是沒人陪,因為父親的女友們為了討父親歡喜,不時把我當成活佛小祖宗,不是果汁可樂女乃昔伺候,就是端著一盤美食與填充玩具在我身前跟後繞著,一般人清明節掃墓祭祖,可沒她們那票淘金女郎來得熱中。
不過也因此,我從國中起就虛胖到現在,食量沒比一般人多,但所食之物十之八九是連豬都能吃到心髒病的高熱量垃圾食物。
我因為跟大哥處不來,高中一畢業就出國深造,回國後,父親幫我在與老友合資的廣告公司安插了一個工作,又為我在東區黃金地段買下一戶公寓,以防哪天我和哥哥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鬧出家門血案。
案親沒料到的是,我母親狡猾地也在同一幢大樓買下了正對門的公寓,以便觀察父親是否金屋藏嬌,日後抓包協議離婚容易些。
怎料他是買給我的,搞清楚這點並沒有讓我母親消氣,反而讓母親更確認我是站在父親那個陣線,因此更加不諒解我。我母親在澳洲車禍過世後,那房子就落入大我一歲的哥哥手里,他害怕我會進入吳家企業跟他爭權,不屑來跟我當鄰居,反而將房子承租出去,而且似乎故意租給應召女郎,半夜喝得醉醺醺的恩客敲錯門的謬事三天兩頭在發生。
好險我們這幢大樓的居民都自認是有身份地位的白領中產階級,不屑與「妓」為伍,搬出大樓管理規定,強制我那個惡人沒膽的哥哥不得不終止這樣惡意騷擾我的伎倆,因此對門的公寓從兩年前開始就空在那里養蟲喂蜘蛛。
我當時因為常在半夜起來應付醉漢,再加上六十坪的房子過大,決定貼出吉屋合租的廣告,結果招來了兩個可殺死我自尊的美麗女巫。
第一個找上門的女巫名叫趙燕麗,是我這輩子不願與之為伍的國中同學。
美女一個,身材惹火熱辣,卻能擺出一副純良處子的神姿。
趙小姐本是某大政治系的高材生,後來出人意料地跑去當空服員,男朋友分布五大洲,一對自然天成的豪乳再配上盈手一握的小蠻腰,活月兌月兌就是那種情色藝術電影里的女主角。
我一看到她出現在我的門前,就知道我得面對她男朋友過夜的問題,順口開出一個男人不得入內過夜的條件,想讓她知難而退。
沒想到姑娘她卻說︰「這不成大問題,因為我也不想讓男人看到我卸妝後的樣子。」
我當下啞口無言,找不到像樣的借口回絕她,于是,她把我的沉默當成默許,就這樣大包小包地住進來了。
趙小姐花容月貌般的美麗有如插在我背上的芒刺,要不了命,但就是讓人找不著痛處抓。
簡言之,我嫉妒她就是了。那種程度就跟她嫉妒我胖卻是個凱子娘一樣,完全無理可循,既然沒有道理,我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
哎!听我的口吻,仿佛是詩經「氓」里嫁錯漢子的女主人翁一樣無奈哀怨。
可喜的是,我還雲英未嫁;可悲的是,這樣嫁不出去的命運不是我自己選擇的,實在是自己的噸位不輕,乏「良人」問津,再這樣物競天擇下去,我這尾抹香鯨的佳期無望,總有絕後的一日。
李懷凝是我的另一個女房客,中美混血兒父親曾是美國駐華大使,母親則是赫赫有名的國畫家。李懷疑有乃母之風,循著母親的腳步成了潑墨畫家,化名袞凝。此女氣質好,身材修長如竹,天生麗質、秀外慧中,絕對夠當藝文電影的女主角。
可惜酷女她是真的很酷,總邋遢著鳥巢頭,終日穿著一套沾滿墨料的米色袍服出門,一年四季披麻戴孝,外加對男人興趣缺缺,女同性戀的可能頗大——因為長得讓人一見傾心的她只有在一個情況下漂亮不起來,那就是談論男人的時候。
李懷凝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男人有啥好?窮也賤,富也賤,不窮不富最無味,靠男人吃食只能認老命。」
「不靠男人,那該靠誰?」我總是會這樣反問她一句。
「靠獨身的自己最好,獨身成功的秘訣就是要修身養性,保持心情愉快,把自己吃得太撐,或像趙燕麗那樣任男人玩弄,無異是虐待自己的心髒,跟後半輩子的肉身過不去。」
她的獨身簡直就是「無欲天」界,不與男人勾搭談感情,不……我不確定我吳念香喜歡這樣無色彩的生活。
老實說,我曾被李懷凝譏諷為抹香鯨(我的雅號就是這麼來的),只因為曾有一個很帥很帥的大帥哥來公寓挑畫,因為他說李懷凝曾口頭答應任他取,結果從二十張畫里他挑中了一張人體油畫,是李懷疑自己在歐洲不知哪一所大學時的實習畫,她把自己的身子撲到玻璃上,拍照留影下來後,改移至帆布上,結果李酷女那瘦如竹竿的身材,就成了一個驚世嫉俗的肥女,又名肥美圖。
其實那畫的意象不錯,但題名為肥美,哇嗚!算是犯了本姑娘的天條大諱,以前就看那畫很不順眼了,有時想到皮膚都還隱隱有腫痛的感覺,總算有個怪癖收購家將它搬走,還留下一張七位數字的支票,這麼棒的機會勒緊褲帶軋三點半過日的李懷凝該偷笑知足了。
結果呢,全不是這麼回事!
酷姐她不自己招呼買主,卻故意到街頭那家蛋餅店泡水姑娘,留我這個房東幫她交際應酬,回來後不但不感激我,反而劈頭大罵我吳念香這個房東是沒頭沒腦的抹香鯨,罵趙燕麗是騷九孔。
抹香鯨不難為情,因為只要你瞄過我一眼,就知道這詞用得不算夸張,卻可傷人到極點。至于為什麼趙燕麗會是九孔呢?這就有一點學問典故在後頭了。
得從李懷凝跟著那個阿逗仔父親周游列國的背景說起,因為父親是駐外大使的關系,李懷凝這個酷女小時候待過意大利。
在意大利,羅馬人可以像燧人、有巢氏般蹲在簡陋的山頂洞滾披薩餅皮,或在樹上搗橄欖油,但出門就是不能沒有「救救阿曼尼」、「我可是馬拉(MSXMara),他們對外表、流行與名牌的追求與講究算是全市運動。
男的羅馬人可以丑,可以沒有錢,可以跟老母親挨一個十五坪不到的窩,就是不能穿得太遜,又缺一副雷朋太陽眼鏡去泡女友。
女的羅馬人呢,哎,抱歉,就沒那麼幸運了,她可以跟男人享有以上所述的權利,就是不可以有礙市容觀瞻、長得胖和丑,如果真是那麼不幸的話,除了怪媽將自己生得太「愛國愛鄉」以外,攢錢做拉皮、整容、塑身手術是她們生為羅馬女人最基本的市民義務,否則就得吞下被人批評為九孔的命運,如果再添上「SUPER」一字變成超級九孔的話,與其含辱偷生,不如一死百了干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