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不答腔,盡避心口上積了成千上百個問題,她也沒資格跟他攀談那些失落的年歲,因為,她整個芳心已屬給駱偉,不該和這個叫常棣華的男人有牽扯。
她明白,已錯過的事,無法再回到起點重新來過,然而就因為這樣的明白,她的心更加迷憫、沉痛。東西丟掉一次,可以怪自己粗心不積極,丟掉兩次,則是命定無緣。
「你還是時常發呆嗎?」
「啊!」安安被他這一句問醒了。
「我問你還是時常發呆嗎?」他好意地再重復一次,長臂往前屋右翼的客廳指去,「我女乃女乃在窗口跟你招手好一陣子了。」
安安側身探去,發現滿臉慈愛的常女乃女乃站在窗口,像個天真的小女孩,不停地揮手要引起她的注意力。她見狀伸手回招幾下,旋身說︰「我過去跟女乃女乃道再見,並讓她知道我會再回來看她。你可不可以稍等幾分鐘?當然,如果你趕時間的話,先走無妨,我可以叫計程車到淡水。」
「然後害我被女乃女乃念不識大體?你過去吧,我不趕時間,反正天氣難得暖和,我可以一邊等你,一邊在這兒守著這匹老鐵馬曬太陽。」
安安盯著他搭在機車背上的手,那種心疼的態度,仿佛搭在心愛女人的肩上似的,她沖口而出一句,「你很少在下雨天騎它出去晃。」
「沒錯。這是我老爸傳給我的,它的引擎老,禁不起雨打。」
她遲疑一下,又忍不住問了一個新話題,「可不可以告訴我,淡水線停駛的前一晚,淡海的風景如何?」
他目不交睫地凝望安安半晌,幾乎把她自慚的頭看到要垂地時,才撇過頭去,坦蕩地說︰「那一夜,我沒去淡水。」
「你沒去淡水?」安安愣住了。
「對,我沒去,事實上,我是隨在你身後下車的。」
安安完全沒料到會是這樣子的情況。「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我想把你送給我的錢還給你。」
「我已說過要送你的。」
「你是說過,但是當時的我,認為自己受不起。」
「就因為它是勞力士?」
「不是,是我不認為當時自己可以負載起一個敏感、純真的心意。那種心意沒有任何有價的東西可以取代。」
安安了解了,但同時更迷惑。「既然如此,為什麼你當時不叫住我,你一定猜不到……」我絕望的心情。她拖著最後幾個字沒講明。現在跟他講這些有什麼用?
只會徒增自己的困擾罷了。
「我沒叫住你,是因為我無法保證不約你一起去淡水。」他老實把話說穿了,見她眼里閃著詫異,俊險上浮起難得一見的憨狀。
「你是個秀麗、引人注意的孩子,在昏暗的車廂里,誰都忍不住把目光往你身上瞧,但是我們的年歲差太多了。如果當時的你大一點,我小一點的話,很有可能我會有所行動。但是…現實生活里,我勇氣不足,更不想被人指控誘拐未成年少女,雖然…當時氣氛真的是很傷感,有那麼幾秒,我幾乎就要做出瘋狂的事來。」
「譬如。」
「譬如跟著你到你家。」
第四章
「但是你沒有。就像棣彥說的,你太理智了,細胞里少了瘋狂的因子。」
他聳肩一答,「也許吧。」
「所以,你真的沒去淡水看海了。」
這次他沒開口,只是笑望著她。
不知何原故,他沒去淡水這回事困擾著安安。從校園到淡水吳家這一段飆風之路,行車速度快,逆風的阻力更大,把她的頭發和衣衫吹得啪啦作響。她一手壓著裙頭,另一手緊揪發尾,微顛地吊坐在他的機車尾端,思緒像被寒風凍結的藤蔓。
「你可以抓我的腰。」他偶爾會回頭這樣喊。
風把他的話吹散了,他胯下的老引擎像轟天雷,悶隆隆地響,安安戴著一頂過大的安全帽,無法將他的話听分明,便常常拉尖嗓子,反問他,「你說什麼?」
「你再不抓緊,會掉下車的!」他這回用吼的說。
「听不見啦!」她還是那一句。
到了十字路口時,常棣華緩下車速,把車停到一家小型超商旁,放她一個人在車上坐,逕自下車,帽子一摘,狠狠打量她一圈,以不苟同的語氣糾正她,「車在路上跑,好意警告你抓穩,你卻故作扭怩之態,除非你已保了天價的意外險,否則別像缺了手腳的米袋,一個勁兒的發呆想事情好嗎?」太可笑了!說要送她一程的人是他,明明有寬敞舒適的四輪車閑在大院前不開,現在倒怪她像個缺手缺腳的米袋!
安安被人用「木頭」這詞兒批評過,但「米袋」還是頭一道。
她佯裝不在乎。「沒辦法,我的長裙老要飛起來。」說完還整了一下被抓縐的衣料子。
他橫睨她一眼,丟出一句,「非常時期,保命比較要緊。」隨即轉身往超商走去。那種不屑的表情,好像他從沒侵犯過她似的。
一分鐘後,他拾了兩罐伯朗咖啡走出來,把插了吸管的遞給她後,仰頭喝自己的咖啡。
安安靜坐車上,凝視他喝咖啡的樣子,吸管一口也沒去沾。
他以手拭了下唇邊的咖啡漬,笑著斜睨她。「我知道了,小姐你是粉紅新貴,只喝阿薩姆或泡沫紅茶,要不要我再進店里多跑一趟啊?」他以謙卑嘲諷她的嬌貴。
她確實不愛咖啡,但為了不惡化他對自己不識抬舉的印象,忙不迭地格遵他那句「非常時期,保命要緊」,吸起苦苦的汁液。
他們再度整裝上路,這回常棣華找到了鎮壓她裙子的方法。他要安安先坐著,盡量把裙子收攏往前擱在騎士位上,然後他一坐上去。
斑級紫小羊毛長裙被人蹂躪成這地步,安安再也沒有「不保命」的理由,只能揪住他的風衣兩側,隨著車與他在飆風中擺晃。
他們在晚飯開席前,來到吳家。常棣華下車後,劈頭第一句便是,「我得跟主人借一下廁所。」
安安馬上靠向他,好意告知他廁所的方位。「喔,你不需要進屋……」
「不需要嗎?」他收回邁出的前腳,拉尖耳朵,專心听她說。
「你直接走到屋子的右側,那邊有臨時雇員的專用室,比較……」她被他挪揄嘲弄的目光看得很不舒服。
「比較怎樣?」他毫不遲疑地問。
安安不知如何應對,又不想跟他解釋自己別扭的心情,隨口搪塞他,「比較方便。」
常棣華佯裝疑惑狀,再問一句,「是方便你,還是方便我?」
「當然是方便你!」她討厭他那種不用多加研究,就可看破她的心思的得意嘴臉,冷冷地提醒他一句,「要用廁所的人是你,不是我。「他以一種不可思儀的表情重新打量她。「一路送你來此,最後還落得只能去挨你家親戚的‘臨時雇員專用室’?我常棣華有這麼見不得人嗎?」安安雙拳緊握,忍下懊惱。「我不是你所想的勢利眼!我要你別進屋去,是怕熟人見了問東問西,到時我難跟人交代!還有,更正你一點,我之所以跟吳家有牽扯,全是因為我母親嫁進這里來,所以,這是我母親的丈夫的家,不是我親戚的家。」
「我懂了,你在乎你的男朋友,不僅在避嫌,還很不屑跟這戶人家沾親帶故。」
「你能了解就好。」安安注意到有些人的眼光已繞到他們的身上,遂以期求的目光看著他,「那麼請你快去快回,我會幫你看著車子。」
「喳!小的這就去窩僻角。」他微致一個夸張的宮庭禮後,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