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這解釋一切。」
「一切個頭!我根本理不出頭緒來。我記得日子過得最艱難時,媽怨過外公死前沒寫下遺囑,怨他不肯原諒她和爸的婚事,怨他重男輕女,寧願把財產留給專門幫人鑽法律漏洞的養子,竟連一毛錢都不願救助和他有血脈之親的骨血,現在,他這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反倒成了雪中送炭的耶誕老公公了。」
「阿城,有時候我不禁要懷疑,以你淳厚的個性,怎麼能在黑道界生存下去?甚至坐上大哥的位置!但是反過頭來想,也許就是因為你凡事先為別人想,不擺架子,又能和兄弟肝膽相照、同甘共苦,才會把失足邊緣人兄弟的善心激出來,甘心為你賣命。」
「這叫臭味相投、坐地分贓,還有,我和兄弟捅人、作奸犯科時丑陋乖張的模樣你沒見識過,所以別把我們這批過街人人喊打的鼠輩粉飾成俠客。
黑的東西抹上一層白漆,本質依舊是黑的。」
「既然如此,為什麼你要拒絕接受真相!就因為你小時候叫他一聲舅嗎?
別忘了你爸出事之後,最快跟你們劃清界線的不是別人,是你舅!身為律師,他不但不相助,反而勾結檢察官弄死你爸,又是那個包庇毒品、暗中進口虎鞭、象牙、犀牛角的老賊國代的秘書,兩人為了彼此的利益狼狽為奸,最後又以手上的資料反去威脅那個老國代。」
「當年他為了得到一份不屬于自己的財產,便巧立名目、栽贓嫁禍除去你爸,解決你哥,知道你哥有後嗣,又想趕盡殺絕,接下來就剩你了。你真要等到對方拿著槍頂著你的太陽穴時,才肯接受毀掉你雷家的原凶不是那個老賊,而是你那個忘恩負義、今年二度蟬聯立委、並當選最佳青年楷模的舅舅嗎?」
雷干城盯著好友半晌,不悅地說︰「看來醫師博士的EQ確實比流氓高,邏輯轉得也快。」
佟玉樹看著他惱羞成怒的模樣,不得不道歉,「你昏迷一整天,沒有你的許可,我無法探查你的病情,焦急之下,只好把注意力轉移到這份資料袋了。」
「是哪,這回可完全不顧及我是否同意便自動拆封,當起福爾摩斯干探了。」
「阿城……」佟玉樹的喉頭緊了起來,「我是一番好意。」
「這我知道,我只是料想不到主謀者竟會是我舅!反而派倩玲去偵測老家伙,害她死得無辜……」
「如果你派她去探你舅的話,她可能更早送命,連結果都查不出來。」
雷干城仍是擺月兌不掉自責,「倩玲因為我的疏忽而死,我該怎麼償還?」
「魯迅說過一句話,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家看,」佟玉樹直接將他自己的看法道出來,「但我認為這是因人而異,像你爸、你哥、倩玲的際遇算是值得人唏噓同情,但把你舅和老賊引以自傲的諸多罪狀公諸于世,可不能照這種公式套,這叫執行正義。」
「正義?正義這兩個字要在白道人的嘴里說出來才算數,我說則算狗屁不通,老百姓听了當放屁。」
「不見得。這年頭,聲音管道多得是,你交游面廣,人情債到處施,若肯運用優勢媒體,一個小暗示也能拖垮他們。」佟玉樹走上前,把埋在資料夾里的一張照片抽出來,遞給他,「你找不到更快炸毀你舅升官夢的致命武器了。」
雷干城接過照片,詫異于被新聞界捧成政治明星的林姓立委竟赤身地抱著曼妙的苗倩玲在床上翻滾的歡愛鏡頭,眼神不覺黯了下來,「玉樹,你知道我沒法在她死後又公開羞辱她一次。」
「隨你意。只是我若開個藥方便能剪除病癥的話,絕不濫用醫療資源教病人多挨一刀。」
他看著佟玉樹,模著自己做了亞全切除的胃,「我突然覺得你這個拿刀割人肉的大夫比我更適合走這行。」
「然後活活給你這個‘雷公’當材劈!免,你自己入地獄就好,別拖我下去參觀你的死狀。」
雷干城被佟玉樹難得夸張的口吻逗笑,悒郁頓除,往後仰躺在堆高的枕上,長喟一聲,「離開學校後,久久找不到人唱‘上邪’,跳蟑螂舞了。」
上邪,是漢朝軍隊鼓吹鐃歌第十五曲。他們念國中時,鑽研中原古韻學的國文老師總是喜歡抓雷干城、佟玉樹和另一名龍姓同學以閩、客語上台模擬詩境。由于他們三張嘴吹著喇叭管、六只腳邊跳的樣子,實在拙得有點像逃命蟑螂,從此這首變調的「上邪蟑螂曲」像魔咒似地將三人的友誼緊緊地綁在一起,人雖不同道,但情篤難滅。
雷干城禁不住吟嘆出聲,「上邪!我願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佟玉樹腳底打起拍子,和著調。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雷干城意猶未盡地跳下床,丟一個枕頭給佟玉樹,自己抄了另一個當戰鼓似地拍著,兩只長腳凌空拐跳起來,說不像熱鍋上的蟑螂,還真令人想一腳踩扁,省得他們發癲,擾人安寧。
兩個大男人像起乩頑童似地跳著,直到一個穿著便衣的男子跨進病房來時,才嘎然停下動作。
新來乍到的男人雙臂環抱,靠在身後的閂板上,調侃著,「這年頭醫院也跟監獄一樣,作興鬧房嗎?或者,我走到精神枓病房了?」
雷干城氣喘吁吁,連招呼也省去,劈頭就是一句,「龍警官,說過這輩子照面時,不是視同陌路人,就是仇人的,你來探病,我的病準要給你這個三毛二的干探給探楣了。」
「少臭美,我不是來探病,而是來辦案的。」
雷干城手捧著心,里子沒傷到,面子卻掉一塊,「啊,好沒良心,虧我們也曾共舞一曲,分吃一包蘭花亭涼面過。」
「喊什麼冤?面又不是你出錢買的。」龍世寬不睬雷干城,側頭望著出錢買面的佟玉樹,見他手上也捧著枕頭,不禁大搖其頭,「玉樹,我以為以你的德行該能感化他的,沒想到十多年來,他還是死不轉性,一樣三八。」
佟玉樹將枕頭抖回原形,往床腳一擱,為老友解謎,「你沒听說狗改不了吃屎嗎?」
「玉樹,你見風轉舵得也太快了吧!」雷干城提出抗議。
「沒辦法,你們一個是官兵,一個是盜跖,我這個蒙古大夫只好腳底抹油,由你們廝殺個夠,再回來收尸。」
龍世寬馬上接口打趣,「屆時記得抬兩口棺材來啊!」等到佟玉樹邊笑邊搖頭地走出病房、順手將門帶上後,他趕忙回頭抓過一張椅子入座,劍眉一蹙,伸指戳了戳雷干城月復上的六塊肌,關心地問︰「情況還好吧!」
雷干城不要他操心,「命硬得很,短期間內死不了。不會那麼湊巧,偏由你辦苗倩玲的案子吧。」
龍世寬綻出一個就是那麼湊巧的得意表情,「你前天去過苗倩玲的寓所對不對?別跟我說人是你殺的,那樣我是會很難過的。」
「苗倩玲不是我殺的,卻因我的魯莽而死。」雷干城眼里蒙上一層灰影,將手邊的資料遞出去。
龍世寬沒接過資料袋,只說了一句,「你留著這份副本做紀念吧,正本在我手上。」
說著順手從西裝內袋掏出一份晚報二版的發文底稿遞給他。
雷干城狐疑地瞄了內文,知道林姓立委與老國代已被檢調人員約見,並暗示兩人與剛被闖空門的歹徒殺害的苗倩玲之間的關系,讀畢,他慢轉過頭,雙目冷酷地瞅住龍世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