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建議再合情合理不過。」佟青雲外歪著腦袋,斜嘴諷嘲。「還有什麼我該注意的事嗎?陳主任。」
「有,你必須允諾和我簽署一份為期一年的建教合作同意書。丁香的表現若沒達到你的預期標準,你也不得擅自將她遣退或開除。」
佟青雲覺得她的要求可笑到極點。「你這是要我現在就口頭擔保讓她畢得了業!我得提醒你,陳主任,南雅家事的畢業證書是貴校核發的,要不要她畢業全操在貴校手里,更何況我已經‘顧人怨’多時了,若再撈過界管閑事可就不識抬舉。這樣辦吧,如果你對丁香沒信心,何不讓她休學一年?」
陳昭鳳雙手拳握地按在案桌上,不可置信地瞪視眼前這個卓越出眾的冷面男子,以幾近斥責的口氣說︰「別人是死是活,佟先生一點都不在乎是不是?」
他臉上毫無愧色,雙手自然垂放在褲袋里,以炯亮犀利的目光凝視她半晌,才緩緩地吭了一句,「我連老命都賠上了,你說我在不在乎?」這話頭是撲朔又迷離,讓人參了半天也解不透出他的真意。
「所以……」陳昭鳳等著他的答復。
「所以就請你把那破天荒的建教同意書擬一擬我簽了了事。」他走回客椅拎起外套往自己肩上一搭,將墨鏡架回鼻梁,不怎麼帶勁的說︰「還有話要訓嗎?」
「沒有,不過倒是有個問題想請教你。那班里,表現比她出色的學生不少,為何你偏挑中她,就因為她是丁秀的女兒嗎?」明知可能得不到答案,她還是抑不住心中的好奇。
意外得很,佟青雲竟干脆大方地為她解惑。「沒見識到那娃兒的作品前,我的確是沖著丁秀的女兒而來,但見到她的作品後,我是打定主意跟你要定了這個學生。」
很少听過自負傲人的佟青雲在口頭上如此稱揚一名學生過,陳昭鳳不禁要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她不禁訝異問︰「我知道丁香這孩子有一些天分,但沒料到她的技術會精湛到深得你心的地步。」
「她的剪發技術跟某些用功的同學比起來,只能得個六十分,剛好飛過及格的邊。」
「只六十分及格,那我就委實不明白你葫蘆里賣著什麼膏藥了!」
「陳大主任,我要賣的是一個生來便對實體模特兒有精準觀察力的‘魔發師’,不論上門顧客的性別、年齡、高矮、胖瘦及儀態,任誰進了店門,只要經那雙巧手這麼施點魔力,便能月兌胎換骨。這種魔力就算任你我再怎麼精進剪法技巧,都不見得強求得來。」
陳昭鳳被他動人心魄的專注語氣給震懾住了。
她知道他所指的這種稀有動物,因為佟青雲本身便是這樣一號才華洋溢的魔發師;歐洲從倫敦、巴黎到米蘭的流行界雜志給他一個‘亞洲的魔發師’的桂冠頭餃,日本美發界則稱他為「發之巫」,而港台人士更是封他為「發尊」。
「青雲,你這不是在找徒弟,而是在尋找另一個自己,打算跟自己過不去。」
「我沒那麼自戀,只不過是在尋找同類。我人也給你捉弄夠了,再不滾,可能隨時都會冒出傷感情的話。至于那丫頭的事,你就讓她自己看著辦,我不是非她不可。」他冷漠地說完話,開門踏出辦公室,獨留陳昭鳳兀自思忖。
也許良駒還真要有識貨惜才的伯樂,才能變化作千里馬。
也許真給佟青雲料中,丁香真是美發界的奇葩異卉,不是她與旗下這些庸碌之輩栽培得來的。
也許就是因為生命中太多的也許,才教人心盲坐失良機。
她知道自己沒有反對的理由,唯望佟青雲日後行事能適可而止,預留丁香喘息的機會,要不然,這對師徒間有的是意見可鬧了。
第三章
嘈雜的擴音器滋滋乍響,音頻忽遠忽近,待儀器穩定,才傳出一串甜美的嗓音。
「下一站是台北站!所有準備下車的旅客請記得攜帶隨身物品,謝謝您搭乘本列火車,並祝您旅途愉快,我們期待您下次的光臨。」
自強號隆隆地駛離萬華約莫有五分鐘光景,巨大龐然的火車頭拖曳著十節客廂,不像巨龍,倒像蜈蚣。
搭乘第七節車廂的丁香窩在靠窗座位上,眼斜睨窗外,彷佛置身電影院,看著啞茫茫的黑白紀錄片,片里有著四通八達的柏油路,路上綴滿了川流不息的小人與小車、攤販與商家、廣告看板與電線桿。
如此熟悉的景觀與南部沒啥差別,但心態上,這該是全然陌生的街景與建築物卻又似曾相識。
她想要尋出一些蛛絲馬跡,奈何腦底那股想要探本溯源的蠢蠢念頭,卻被加速轉動的鐵輪疾速地拋到車尾,一波淡過一波,終至渺然無痕。丁香失了神,最後竟連自己要探什本、溯啥源都不復記憶,只能無意識地貼著窗外,數著急急掠逝的電線桿,發一個阿拉伯數字的呆。
大概是影像傷眼,她揉了疲倦的眼皮,小伸一個懶腰後,才百般無聊賴地從霹靂腰包里翻出一片被銅板蹂躪成衣衫不整的箭牌口香糖,兩指一掀,退去那層綠衣銀里,亳不動容地將赤條精光的白肉送進門戶大開的「廟口」里祭獻,非在三咬五囓間,把甜汁榨到干不可。
她不慌不張的模樣,與同車廂捱不住蠢動,進而起身提拿行李,準備搶頭跳車的嘈雜旅客們,互相構成-幅對比畫面。
一名五十來歲的老太太,緊抱著布包和黑傘走經丁香的座椅時,停下腳步提醒她,「我看你沒要下車的樣子哩,你是不是要搭到松山?跟你講,這班車只駛到台北哩!」
丁香嚼著「青箭」看著這位站在走道上的先知歐巴桑,愣坐五秒後,將口香糖暫時擱到嘴巴右側儲放,伸手比了一下頭頂上的行李架,說明原因,「我的行李很重,晚一點下車比較不會妨礙到別人,謝謝你好意提醒我。」
女「先知」聞言,一跌坐在她身邊的空位上,好奇地探問︰「我看你帶著大包小包,是要到台北投靠親人吧?」她以為這年頭的社會還時興六、七十年代感人肺腑到老掉牙的「孤女情深」連續劇。
丁香將嚼不到一秒的口香糖又塞回角落牙縫,簡約地說︰「不是。」
于是,老太太又猜了,「來念書補習?」
丁香挺抱歉的回答,「也不是。」
老太太鍥而不舍,非問清楚不可。「那你是畢業上台北找工作了?我認識幾個在做電子零件的老板娘,那里挺缺人的,你要不要我幫你介紹?」
「喔!」丁香頗受寵若驚。「不用麻煩了,已經有人替我打點好了。」
「不介意我問問是什麼樣的工作吧?」
丁香覺得說了也沒關系,便據實以告。「大概是在美容學院當實習生或助理。」不料,听在歐巴桑的耳里卻很有關系,她滿臉的不贊同,一雙黃斑滿布的手猛地擒拿住她的手臂,似要阻止她跳車越軌。
「毋通啊!看你年紀幼秀,長得斯文純靜,完全不知社會險境。那款行業我知啦!
講卡高尚是實習助理,難听點是公關,再不入耳就是‘公主’,你給人賣了都還要替賊仔點鈔票。我跟你說,不如去做電子業,雖然錢少辛苦點,但不必下海受皮肉之苦。」
丁香雙眼圓睜地听了半晌,那雙粉唇愈是抿得緊,兩頰就愈是鼓脹得厲害,因為她的腦際陡然浮起一幕影像--佟青雲頂著一副超大墨鏡,兩條長腿穩當當地跨站在雲層上,一手扠腰,另一手拎著一條長鞭,緊迫盯人地要她數著假美人頭的荒唐情景,終于教她忍俊不住地噗哧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