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好景不當,老師傅在一個除夕夜里和老友敘舊,灌多了黃湯後,竟一覺不醒,徒留一只擦鞋箱,更添他的哀愁與窘況。
少不更事的他原以為只要循著老師傅的方式行事,便可鞏固地盤,自力更生。哪里知道少了一個靠山後,竟到處被人驅趕。在這樣不利事業的情況下,老主顧漸漸流失,只剩下三五常客可讓他糊口。
這些碩果僅存的常客都是來自一家叫鴻國紙廠的私人機構,其中又以一名長抱披身的俊逸中年男子最愛跟他抬杠。每每聊起來,他就得花雙倍的時間擦鞋,當然對方也總是付雙倍的工錢。這樣持續一年後,傻不愣登的他還是沒搞清楚這人的來頭。
直到有一天,對方跟他起了一個頭,說他是鴻國紙廠的負責人屠世民,想請他擔任一個室內的工作,內容不見得輕松,但供吃住,生活有保障,最重要的是,薪水比擦鞋所得多了十來倍,只要他肯努力做事,開源節流,五年之內絕對可以存夠本,討個老婆好過年。這麼動人的主意听來有點不真切,所以他沒立即接受,足足考慮了一個月才答應。
十七歲那年他進入全台灣最有名望的紙廠世家,從園丁、守門、老板少公子的伴讀,至打理大小瑣事的管家,這四十年來他是存了不少錢,卻始終沒有娶妻育子。
有人曾問他會不會遺憾?他可是一點都不。
對紀元而言,屠老板活潑討喜的小鮑子就是他的命根。他與屠老板分享昶毅少爺剛墜地的喜悅,親眼目睹滿周歲的小東西「抓周」。那日地上擺了十來樣的東西,他唯獨鐘情于外婆的小木魚,小東西不由分說地拿起來就敲啊敲,敲得大伙高興得不得了。
現在呢?
唉!紀元可高興不起來了。
因為昔年敲著木魚的囡仔,竟舍木魚就經文了!三十一歲的單身漢對異性沒半點積極的興致也就罷了,他竟在三年前毅然辭掉人人稱羨的職務,跑去考試,念什麼形而上學之類的玩意兒!試想,這是什麼時代了,別人家的公子哥兒哪個不是拿著大哥大聊天,開著香車在大街上兜風,身著筆挺西裝,不僅耍帥也耍嘴皮子,然後泡盡一干名媛閨秀。
依紀元看哪,也唯有屠家這頭「倒施逆行」的黑羊才會專做那種反流行的事!不是鎮日窩在黑洞里,拿著毛筆沾墨,修補被蟲蛀得面目全非的古書,就是開著破吉普車溯溪而上,攀山越嶺上破壞獵人們所設的陷阱。最教人憋不住氣的是,他既懶惰又不愛清潔,三年來,一年只剪一次的頭發是從來不抹洗發精的,洗頭時,只當燙青菜似地過個熱水就算「大功」告成。
而這些都還算是小事,最教人看不過去的是,有個堅毅且性感下巴的他,意搞怪地留了一撮老奸巨猾的山羊胡!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在現今處處朝金權和利益看齊的現實生活里,有哪個正常女性會在不知他真實身分的情況下,瞄窮酸落魄相的他一眼,就傾心不已的對他一見鐘情,甚至到非卿莫嫁的地步呢?當然,用肚臍眼想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想著想著,紀元終于也抵達了三樓,無可奈何地將雙手拱在唇際,仰頭扯喉向幽暗的四樓發出求救信號。
「好少爺!救救我這老命啊!」
沒動靜。
「爛少爺!快出來拯救我啊!」
還是不吭一聲。
紀元瞄了一眼靜得出奇的天花板,豎高耳朵,听到微細的翻頁聲後,鐵下心,一股力量從他的丹田往胸際竄升,一路沖破至喉頭,嗓子一開,他大吼道︰「失火羅!你這只臭老鼠,還不趕快給我從洞里死出來。」
不到三秒,原本幽暗的閣樓洞口出現了一道黃澄的燈光,木制階梯頓時通亮起來,一名黑發東豎西翹的蓬頭男子鐵著一張黑臉,探出頭來咬牙迸道︰「指桑罵槐的糟老頭!大清早捉什麼老鼠,你給我一邊涼快去!」
「少爺!」紀元好不容易盼到了對方的響應,只得趕忙抓住時機道︰「冬天剛過,饑餓的老鼠又出來覓食了,若我們再不捕鼠,等夏天一到,不肖鼠輩生了一窩子後就難應付了。」
「什麼冬天、春天的?上個月你趁我上台北交論文之際,不就活捉了好幾只手無寸鐵的老鼠了嗎?怎麼現在又想開殺戒了,難不成又有不識相的老鼠夫婦挑你的肚子辦事了?為什麼我就沒踫上這種狗運過?」
紀元垮下老臉,想起少爺所提的那檔事,不過這還不是得怪他!
在這荒郊野地,除了果樹山根外別無糧食,不少老鼠會順著水管爬進這幢又古又舊的別莊,偏偏他少爺又不準他殺生,甚至連蚊子、蟑螂、蜘蛛都不準地踫。
起初,紀元覺得用大吃小食物鏈的方式借蟲殺蟲也不錯,因為蜘蛛可以吃蚊子。過了兩個月,蚊子是沒了,倒是一個個八爪蜘蛛肥大得可以拿去供人拍恐怖片了。
無可奈何下,他只好又去跟別人要了好多只壁虎來養,結果這三年養下來,牆上都是壁虎兄後嗣的吸盤腳印,又髒又黃的,看得紀元心里直起疙瘩。但是踫上台風夜停電時,卻成了他少爺最熱中的消遣。那小子會一手打亮手電筒,另一手則無聊地握著粉筆在牆上試著連出那些點。不是他紀元愛嘮叨,實在是一個原本有大好前程的漢子,如今墮落、不務正業,淨玩這種沒出息的把戲,教人看了不得不心寒啊!
喔!提到捉鼠這檔事,貓自然是「最佳致命武器」,很不幸,他的怪少爺天生對貓過敏,只要他踏入一戶「養貓人家」,即使沒見著貓影,他那個靈得詭異的鼻子也絕對嗅得出來,于是哈啾噴天是少不了,當然更別奢望養只貓了。
記得去年夏天的一個驚魂夜。
睡在榻榻米上的紀元被熱得醒來後,發現赤果的肚子上有東西在動,還會飛,疲倦的他撐開惺忪的雙眼往自己的肚子上一瞄,便哇哇的大叫出聲,連忙把肚子上的褐色桐油般的玩意兒甩開,左右手迅速地搶下一旁的拖鞋,一徑地往標的物捶下去,口里不斷冒出「殺、殺、殺」,其賣力的動作與狠勁,像是非置敵人于死地不可。
大概是他這個老僕的叫聲太淒厲恐怖了,竟驚醒睡在三樓的屠昶毅,他忙不迭地下樓沖進老僕的房里,當場目睹高舉著拖鞋的紀元把兩只正要享樂交配的蟑螂搗得體無完膚,幾乎成汁。
從那時候起,紀元就患了蟑螂恐懼癥,只要一有蟑螂的蹤影,即使是無害的幼蟑,都會讓他全身毛發豎直、發汗、打冷顫。為了不讓他的病情繼續惡化,屠昶毅才應允他可以用全效的殺蟑丸。
唉!也只有他那個脾氣怪得可以的少爺能夠忍受這種原始的居家環境,其它愛干淨怕髒的屠家人連大門都不肯進哩。
「你發什麼愣?紀元,上來說話啊!」屠昶毅的聲調里蘊藏著鼓動與振奮。
「昶毅少爺,你好心一點,先下來,咱們再說話吧,你叫我爬這段直跟蜀道一樣難的梯子,可會奪去我的老命啊!」
屠昶毅聞言咯咯大笑,待余音漸杳後,才半挖苦地說︰「人生七十才開始,你不過才五十七就哀哀叫,真是沒用。」
「少爺,話是沒錯,但亦有雲︰人生七十古來稀啊,我老了,怎比得過你?你手長腳長的,就跟長了吸盤的壁虎一樣,即使跌摔了下來,要復元再生可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