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怎樣?十年、二十年後,當有人扳倒你這棵大樹之時,希望你別奇怪,怎麼以往寄居樹上的猢孫皆散了,昔日緊黏在你後的嬌柔美眷也一一不見了。以貌事人的女人一老,想以金錢買青春;無情寡義的男人一衰,就只能靠金錢購買感情了。你知道爺爺自中風後,活了這麼些年,拚了一口氣,最關心與最牽掛的是什麼嗎?就是你!他希望你別再步上他的後塵,希冀你能原諒他,並覺悟于嬙早在十八年前就死了,你該為自己與活著的人著想……」
「你胡謅什麼!」他不客氣的打斷她的話,陰冷地說︰「這是我的家務事,用不著你這新任下堂妻插手管閑事。你還有道要傳嗎?」
她緘默良久,長吁口氣才說道︰「看來我還是愛錯人了!」
她這幾個字說得細如蚊鳴,卻刺穿了他的耳膜,帶給他怔然的僵硬;是心麻了,還是情無了?他無心仔細思量,因為此刻他滿腦子只有惱羞成怒的愧怍,想找個借口掩飾自己的不成熟。
「我很遺憾,你到現在才想通這點。既然如此,我回國前會再通知你。保重身體!」
然後毫不猶豫地切掉了通話鈕,雙手緊握撐著頭,沉默不語。
一陣推門聲輕響起,江漢出現在門口,當他眼見老板低垂著頭,靜坐在辦公桌後時,霍然吃了一驚,這教慣于察言觀色的江漢,猶豫是否該開口說話。
算算日子,他跟在廣崎身邊也有五年,幫著他處理私人的事務與排解糾紛,並塑造、維持他日式的公眾形象,以這樣的身分而言,無異于是他的私人秘書,但私底下他得承認,自己並不了解廣崎。
對江漢來說,廣崎這幾個月來的行徑讓他有一點模不著頭緒,對待自己老婆的方式也真是固執得不可救藥,殘忍得完全不留給自己任何余地。
就公事上而論,廣崎算得上是位好上司,很少擺架子,開得起玩笑,能接受建言,當然,他喜歡人家圍著他說好听的話,不過哪一個闊氣老板不是這樣呢?所不同的是,他對事情的透視力相當強,非常清楚說話者的用意是奉承阿諛,還是發自內心的話,面對這兩種情況,他皆能表現得不動聲色,至多說句幽默的話,揶揄對方走火入魔罷了。
要在表面處處尚禮、口氣與遣詞卻又相當深奧的日本社會中生存,並不容易,因為下層部屬的忠誠度雖高,但上層管理單位卻不容易駕馭,尤其挖角風氣盛行,若施政上稍有不慎,出了一個閃失的話,後果便有可能是流失整批的單位。所幸,廣崎八面玲瓏的人際關系與能屈能伸的個性,讓他得以立于不敗之地;他能袒胸露背地蹲在工地,和攤著藍圖、解釋工程進度的設計師及工頭們大嚼檳榔,高談闊論;下一個小時,他已改頭換面,換上一套體面的禮服,趕著赴正式的酒宴。也說不上他較偏好哪一種生活形態,只能說,他一人成功地分飾數個角色,而且不需使上半分心力就已換了面目。
大概就是因為這樣,他留給自己自我表現的時間與空間也相對的少了。
外界盛傳廣崎花心,鄙視女性。事實上,廣崎對女人的評價頗高,不會因為對方出身低賤或高貴就改變態度;有點大男人主義,卻相當尊重異性。
江漢跟著廣崎出入不少風月場所,看著他的老板拉出了不少一時失足的少女,協助她們創業、自立生根,也看了不少寧願自甘墮落、功虧一簣的例子,這是廣崎不為人知的一面。
唯獨一旦跟廣崎牽扯上男女關系後,若還是不了解游戲規則,希冀要勒住他的心的話,恐怕下場都不得善終,唯一的好處,是金錢上的撫藉與時間的治療。
當初廣崎于初夏宣布要討老婆時,跌破了不少人的眼鏡,事不過半年,才轉個眼就要步上離婚一途,想必也不會教人驚訝。不過讓江漢感到遺憾的是,他覺得廣崎才剛覓得找回自我的時機,卻又要放棄,不免教人惋惜。
江漢想到此處時,對方終于有所動作,只見大皮椅一轉,背過身面視落地反光玻璃,然後用失去平日豪邁的口吻沮喪道︰「江漢,請你取消今天所有的行程,讓我靜一靜。」
于是,江漢默默地退了下去。
不知道他已呆坐在那里多久了,一個小時吧?或許是兩個小時也不一定。
對面鏡牆上,隱約地浮現一名男子的倒影,他瞧見有兩道火熱的熔岩溜竄下僵冷的面頰,搖搖欲墜地掛在顎下,反光玻璃像磁鐵般吸引住他的目光,讓他久久無法移轉朦朧的眼。
餅了好久,他才明白原因,原來是外面有一片雪花附著在玻璃牆上,正好不偏不倚地停泊在對面男子顎下的淚珠影像上,起初雪花稀落飄下一點、兩點浮在空中,不一會兒,愈來愈多,最後竟形成了一片銀花飄散的局面。
降雪了!
這場初雪,將他拉引回七年多前的格拉斯哥。灰雲下,他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大眼空洞的少女,呆坐在那冰冷的石台階上,對著黯淡蒼天,露出無奈的迷惘。他恨!為何控制不了自己?為何要這樣傷害她?同時,也不明白為何事隔多年之後,日月星辰的光竟還是射不透緊追不舍的烏雲?
回去吧!是時候了,總不能躲一輩子吧!包何況在和她斷絕夫妻關系前,他也很想窺瞄一眼細長的茴香草,是如何腫到跟河豚一樣。
※※※
「小換,你確定你爸說的地點是這里嗎?」若茴住車窗外一瞧,看著裝演成火樹銀花般的建築物,瞄了一下過路行人的穿著打扮後,疑惑不解的問著。
金不換也詫異得吭不出一句話,因為眼前有位穿著白短洋裝的長發女郎正倒在他們的車頭邊,吐得遍地黃水,她身旁西裝筆挺的男伴卻哈哈大笑,好象在鼓噪似的。這讓他微皺起眉,強抑下心中的不滿。「應該沒錯才是,這一路上只有這家叫這名的。」
「可是看起來好象是……」酒家兩個字若茴沒冒出來,事實上,她也搞不太清楚鋼琴酒吧和酒家的差別在哪。
「沒關系!我陪你進去找爸。」
「你未滿二十呢!」
「快滿十九了!包何況你是我的代理監護人,到里而去後,我就可以跟我的監護人打聲招呼了。」金不換嘲諷地說著。此時的他非常不諒解父親的作法,畢竟離婚與結婚都是件大事,外面有那麼多合適的場所他不挑,獨撿這種煙花柳巷之地,分明是要給二媽難堪。
若茴抓著手中的牛皮紙袋,考慮了良久。「我看我們還是回家去好了!」
「好!」他說著就發動引擎熱車。
若茴又好奇地朝車道多瞟了幾眼,偶然間看到一名化著濃妝的女孩走過,她急忙按下電動車窗,將頭探出車窗口,大喊道︰「邵玉琳!」
那女孩自然地回轉過頭,一瞥到她後,彷佛像是見著鬼似地扭頭疾走而去,最後慌亂的往店內奔去。
「小換,停!我好象看到我班上的一名女同學跑了進去,我們趕快進去瞧個究竟。」
若茴捉起資料裝及皮包,就跨出了車門,往店門走去。
這當兒,她正熱中于挖掘真相,反而一點都不在乎別的客人所投給她異樣的眼光。
途中,有三個人竟喊他們「社長夫人!少爺!」然後一臉惶惶地想反轉過身去。
若茴不認識他們,但是料準他們和廣崎字號有關,急忙喚住了他們。「等一下!你們三個剛剛有沒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