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異兒跳了起來,哇啦哇啦道︰「‘四’才不是長得這副德行呢!是,是……」指尖也跟著激烈揮動著,張伯冠不動聲色的將筆遞過去,她接手,又慢又專心地畫著,終于寫出個歪歪扭扭的「四」字。
然後,「這是‘五’……這是‘六’、‘七’、‘八’、‘九’……」終于,「一橫中間加一豎,就是‘十’!」異兒抬臉,露出燦燦笑靨。「我沒記錯吧?」
「沒錯。」是的,沒錯呀……張伯冠雙眼光華燦燦,必須竭盡力氣才能夠讓自己冷靜下來,可是落筆的動作仍然有著一絲細微的顫抖。
那絲顫抖細微到只有他自己知情……
星斗滿空,一只散著檀香的大浴桶被搬入了冠居。
搬運大浴桶的阿丁阿奇是對兄弟,幾年來都在做這項搬浴桶、備熱水的工作,而張伯冠往往等他們離去後才會現身,然後兄弟倆在翌日一太早才又前來冠居收拾,所以根本和張伯冠這大當家沒什麼接觸的機會。但現在異兒可算是最親近張伯冠的人了,因此阿丁阿奇有滿肚子的問題想要問她。
「異兒呀,服侍大當家很辛苦吧?」
「不會。」怎麼又有人在問她這種問題呢?就異兒來看,服侍張伯冠真是一件「利人又利己」的工作啊!
想想,服侍他吃飯,她可以順便一起吃;服侍他寫字,她可以順便一起學;服侍他散步,她可以順便在庭苑里溜達溜達!怎麼想都是何樂而不為的美事,如何「辛苦」得起來呢?
「說真的,我是很敬仰大當家啦……」嘩啦啦,阿丁將一桶熱水倒入大浴桶里。「可是他那張臉真的太駭人了!教我多看一眼都不敢,也甭提跟大當家多說上幾句話了。」
「對對,我也是。」阿奇猛點頭附和著,「倘若大當家肯笑一下,或不要老是把表情擰得那麼緊也好,否則咱們做下人的,連氣都不敢喘一下哩!」
「是呀是呀,大當家那張臉——哦!」講得才在興頭上,後腦勺就被一只騰空飛來的硬東西給砸個正著,阿丁痛得手中熱水桶一翻,燙得自己哇啦哇啦叫。
站在阿丁對面,阿奇可把經過都看得一清二楚了。「欸!異兒,你怎麼月兌鞋兒來砸人——啊!」他也中「鞋」了,當下又失手打翻了另一桶熱水,被熱水燙著痛得又叫又跳。
「哇啦啦!異兒!」總而言之,這對兄弟是變成了鞋靶子,被打得落花流水,而且還來不及找人算帳呢!異兒一看兩只鞋兒都砸了,房里一時間也沒什麼東西可以順手拿來「繼續」的,索性小腳一邁,身形一沖——對,把自己整個人給砸了過去。
「不許你們說他的壞話!異鄉人一點都不凶,他人好好又笑笑的,和以前一樣的!」
咚!咚!咚!「瞧我用頭砸死你們……」撞過去!
啪!啪!啪!「瞧我用手打死你們……」巴過去!
還有,「瞧我用——」
「這是在做什麼?」門口響起不怒而威的斥喝,張伯冠一瞧清楚異兒騎在大男人身上,掄拳揍人的模樣,再怎麼冷靜也不禁啞然,旋即眯緊雙眼往前走來,毫不考慮地傾身抄臂,僅用一只手便將正在「與人把命拚」的嬌人兒從阿丁身上拽下。
「放開我!放開我!」情緒仍是激動得很,異兒在他雙手合攏的臂彎中扭得比毛毛蟲還要嚴重。「我要打阿丁阿奇——」
兩個被點到名的男人捧著,狼狽地閃到一邊,怕怕地能離多遠就離多遠,若不是張伯冠在場,直瞪著他們瞧,他們就算軟著腿用爬也想爬出去啊!
好、好可怕啊!罷剛是誰說服侍大當家這差事會很「辛苦」的?恐怕是被服侍的大當家才會很「辛苦」吧!
「怎麼回事?」張伯冠好不容易壓制住異兒後,才有心思分一眼過來瞪人,詢問阿丁和阿奇。
如果說,莫名其妙生氣打人的異兒是只張牙舞爪的母老虎,那麼,用一雙深冷森寒的眼楮瞪人——不不,是吃人的大當家,就是頭不知在想些什麼的狼了!阿丁和阿奇欲哭無淚,互相抱在一起用力發抖!
「異鄉人走開啦!」發現自己被牢車箍緊無法如願打人的異兒,索性舉起小手連他都一起打下去。「我要打他們!你才不凶,是他們在亂說,他們才很壞!」打人的理由是稚氣了點,卻認真無比。
凶和壞?張伯冠腦筋一轉,稍微有點頭緒了。
「你們方才是說了些什麼?」口氣平平淡淡,沒有任何的慍惱,但就足以嚇得兄弟倆變成除了搖頭和發抖,就什麼反應也沒有的可憐蟲。
低低冷冷一笑,張伯冠哪會不知道他們在懼怕些什麼?怒氣交織心頭,讓他不自覺的厲聲斥喝——
「滾出去!」
可是這聲斥喝對兄弟倆而言卻如同大赦,他們跌跌撞撞地連滾帶爬逃出了冠居,瞧那模樣,就算是冠居里擺滿了金銀珠寶,他們也不敢再踏進一步了。
「不要跑——」異兒仍不放棄地在張伯冠懷里邊掙扎邊喊,待他終于肯松開她,追出去時,哪還看得到兄弟倆的人影?連個鬼影都沒有哩!
「都是你啦!」異兒回過頭來找他出氣,雙手擦腰三七步,架式比誰都還要凶。「你不早點兒放開我,害我打不到人。」
「打不到就算了。」注視地面上一片濕漉漉的熱水,再看看只裝到四分滿的大浴桶,張伯冠若有所思,盯著那清澈的水面一會兒,然後回頭瞟她一眼。「我要洗澡,替我寬衣。」
「哦。」異兒一听,他居然沒有討回公道的志氣,反而還下令支使她做事,雖然很不服氣,卻也只能依令行事。
她走到他身前,用著仍不熟練的動作為他拉開衣襟,里頭尚有里衫,腰際還有紳帶,下裳里頭有長褲、裹腿,鞋子。
「好怪,好麻煩喔!」月兌著月兌著,小手好累,忍不住要抱怨了。「為什麼男人要穿這麼多東西在身上呢?為什麼不像……不像……」
「不像什麼呢?異兒……蜜絲?」問句很輕,雙眼一狡一亮,故意在叫喚她時試探地多喊了一聲——那個令他魂牽夢縈的名字。
不像什麼呢?異兒也恍惚了。為什麼她的眼前會浮現著張伯冠穿著完全不同的另一套服飾的模樣?他胸膛赤果,著裙,發不梳髻而綰束于頸後,意態溫和中別有番瀟灑……
「是呀,你應當要那樣穿才對。」不知不覺的,異兒將心中思緒全都一字一句說了出來。
「是嗎?」強忍著心里萬般激越,張伯冠只敢先用手背輕撫愛憐著她的頰膚……突然抽手轉身,逕自跨入了大浴桶里。
應該還不到時候,但是他禁忍七年之久的卻已經蘇醒了。他泡在大浴桶中背對著她,想要好好沉澱一下自己的心思,弄清楚他這些日子以來的沖動是怎麼回事。
沖動?是沖動沒錯。他第一眼見到這丫頭時就沖動了,正如第一次見到了他的蜜絲。
那是種體膚發燙、脈搏加速、連呼吸都變得困難的沖動!不……這或許不是什麼沖動,而是種沒有藥石可救的絕癥,甘願歡喜患上一生一世的絕癥。
也是因為這種沖動,他听進了她似是而非的言語,任其字字句句撞擊拍打著他的心頭,想起了蜜絲臨死前的囈語,他更加無法自拔。
我好不甘心……我好想同你生活一輩子……
我死後,一定要去跟大神求情……干干淨淨重生,與你在一起……哪怕只做個奴僕……你還會不會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