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是背著光的,她看不清長相,但覺得這人好高大,就像那些頭發白白的老長者。
其實,這個人一點也不高,至少還沒到一般青年的高度,他只是一個少年;她年紀小,身形更小,蹲在地上抬頭看,難免以為看見巨人——這是幾年後她的頓悟。
她抹了抹眼淚,齜牙咧嘴。
「我不叫姬小貓,我叫姬憐憐。」
少年嗤笑一聲。
「你看起來就像小貓,小臉花花。」他彎,食指輕輕戳了下她臉上的墨痕。
「小貓,哭什麼啊?」
「我……」她緊緊閉著嘴。
他挑起眉。
「是被夫子罵了吧?我都瞧見了喔。不過你也不要在意,人嘛,都是這樣的,出身好,不表示才能好,才能好,也不見得出身好。你背書稍得磕磕絆絆的又如何?反正這世間,女子不用活的太認真。」自始至終,他都笑著說,身後輕輕揉著她的腦袋瓜。
他轉身離開時。低聲說著︰「……普通……廢物……不過爾爾嘛……」
姬憐憐听不真切,揉揉眼楮,往他背影看去。
春天的陽光映在他身上,記不清他當時穿了什麼,只知明亮而刺眼——這就是姬憐憐第一次與他的接觸。
他叫明遠。
姬憐憐早就知道這號人物了。遠初入三姓大家族時,跟其他孤兒沒有什麼兩樣;但很快地,他便立于眾人之首,入了三姓家族長老們的眼,因為他太有聰明了,
……或者該用身價形容?姬憐憐尚小,字的精準她還不太會拿捏。她只感覺到,書念得好的孤兒,長老們很容易關注,而這個明遠就是大家關注之一。
至于她介不介意關注?干萬別,她躲都來不及。她胸無大志,完全不需要誰誰的關注,只要她……會認字就好。
她到今年……還不會認字。學堂上比她小的都有,人人都會認基本的幾個字了,她卻連一個都不識,這開智也未免太晚了點,還是……
她躲在窗下,一雙圓眼悄悄看著學堂里的學子朗讀,暗暗跟著背下;雖然功課不一樣,她听不懂居多,但現在先弄個眼熟,將來背書好入門。
東邊學堂里的學子都是少年的年紀,里頭正有那個叫明遠的。她往他看去一眼,想看穿這人到底是怎樣聰明的。她偷看了半天,明遠在跟著朗讀時,手指總會彈得十分好看。她想了下,一邊暗自背著,—邊跟他一起彈著;彈著彈著,她眼一亮,這手指彈得很有板眼的味道耶,她才跟著背兩段她完全不懂的句子,現在居然還能記住幾句,這個明遠果然是聰明透了。
她再看他的眼神,有了崇拜。
「那個人就是夫子嘴里的明遠耶。」
一塊躲在窗下的小同伴交頭接耳的,都是姬憐憐一張嘴誆來的。她年紀小,卻已懂得「合群」、「同伴」的道理,只要隱在一群人中,不突出不特別,那就不會有人發現她的異樣。
每次為了多背點書,她煞費苦心,就求老天快點給她開智,一點就通,不然……不然……
「快成林明遠了呢。」小男娃羨慕地低聲說︰「听說他入了林家後,要走官路。明明都是孤兒的,他出身比……比姬憐憐還差呢,是不?」
有得必有失,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姬憐憐混在「合群」里,要從雜音里仔細听學堂里的朗讀本就不易,一听見有人叫她的名字,一臉茫然地轉過頭。
「什麼?」
「那個明遠的出身啊。據說他不是姬滿跟林鳳歌的後代,是姬滿妹妹的,到他父母那一代也只是衣戶,早與林鳳歌這一支斷了連系,也不知道他從哪里听見三姓大家族,在成孤兒後,自行尋了來。這里的孩子,哪一個不是長老們帶回來的,偏只有他……厚臉皮呢……」
厚臉皮?她也是厚臉皮啊……她臉皮很厚很厚的……
另一個女孩說道︰「這叫天資聰穎,他應得的。也不是說長老帶回來的就是好的啊,你們記得沒?上半年不是有個娃兒來了半年,才發現他腦袋瓜子跟常人不同。再後來人就不見了。」
姬憐憐聞言,手心又發起汗來。這事她也听說過了。什麼叫腦袋瓜嚴跟常人不同?她打听了好久,才知道那個娃兒是個傻瓜,不只不會背書,也不會認字……她會背書!真的會,只是不會認字。她並不想讓人指著鼻子喊傻瓜……所以她才說她臉皮比明遠還厚的,霸著這里不走……
「嘻,反正都是厚臉皮的啦!這個明遠,臉皮這麼厚,說不定還是脆著求長老讓他進來的呢。只有厚臉皮的人,才會不該在這還硬賴著……」
姬憐憐炸毛了,用力推那娃一把。
「什麼叫臉皮厚!明遠人很聰明,聰明人是長老求進來的!才不是他跪著求呢!」她怒道。
窗外的娃兒們,瞠目結舌。
夫子采出窗,皺著眉。
「在做什麼你們?今天的功課都做好了嗎?你們夫子呢?」
哇的一聲,一群孩兒一哄而散,姬憐憐也混在其中,跑得比誰都快。
明遠隔桌的少年推推他。低聲笑道︰「好像有提到你呢。」
明遠一臉不以為然,一雙帶著戾氣的墨眸卻往那群跑得老遠的孩子看去,落在其中一個小小的背影上。
嗚嗚嗚嗚,細微的,如小貓的叫聲。明遠停了腳步。
雖有月光,但黑影幢幢,如果不是他心志堅定,不信鬼神,早就逃跑了。他尋了一圈,只有樹影搖曳,哪來的人?但這小貓叫聲實在耳熟……
他思索片刻,最後仍是循聲而去——是他平日上課的地方。
三姓大家族他不喜歡,眼下卻必須仰仗它。現在,他扶其它才能站穩腳步,將來他會踩過它,往上走。
時值春末,學堂的窗子打開著,月身光微地落在人間,他看身靠近窗邊,坐著一個小泵娘。
這小泵娘他近距離打量過,生得普通,也沒听過她有什麼出乎意料的才智,就是出身好一點,她也就這麼點出身拿得出手;他听過長老想將她往林家送,但還沒有做最後的決定。
這小貓,送入林家,將來天天看見她,他可不願意。
他悄無聲息地湊近,近到可以楮見她正抹著眼淚,藉著月光認認真真地寫著字,鼓鼓的臉頰正撐著。像在吃什麼……
明遠臉色瞬間一變,沖了上去,長臂越過窗子掐住她的下巴。
「你是傻子嗎?吐出來!」姬憐憐嚇到差點驚聲尖叫。
「吐出來啊你!」
姬憐憐緊緊閉著嘴,打著死掐她不放的手臂。
「你是傻瓜嗎?旁人隨便騙你,你就信?姬憐憐,你太令我失望了!我還當你是什麼三頭六臂呢,也不過如此!人家騙你吃了我寫過字的紙就能變成跟我一樣,你就信了?蠢材!我在你這年齡時,旁人說什麼我都不信!」明遠怒極。今晚偶然听見有人要戲弄人,存心拿他這個才子寫過字的紙去騙一個小泵娘吃,說是如此才會聰明些,那小泵娘在學堂上背書結結巴巴被夫子嫌了,定會上當。
也是因為這鬧劇里有他的名字,他才特別注意了一下;至于那小泵娘上不上當,從頭到尾不干他的事;但如今一對,這小泵娘竟是姬憐憐!
姬憐憐听見他這話,默默轉頭張開嘴,把饅頭碎屑全吐出來。
他低頭一看,一怔,松了手。
「我哪那麼笨!」姬憐憐悶聲說著︰「只有傻瓜才會信吃了你寫的字會變聰明。我才不是傻瓜呢。」
「……那你在這里做什麼?」
「要你管!苞掃地的婆子一樣,愛管閑事!八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