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他徹底不眠,天拔白之際,鏡中的少年眼眉竟若彎彎月牙,笑容清清淺淺,溫婉和順,再無一絲迷茫。
時逢大魏質子交替之際,皇叔歸來,他自請西玄,避開禍端,培養自身勢力,暗陷太子失德,收買朝堂宮員,拉攏後宮姨娘……他身不在大魏,他的勢力卻在故鄉密密成網,皇位唾手可得。
他在西玄行事低調,待人真誠——從未有說過他虛假。他待人真誠到有時連自己都差點被騙了。
他听過徐達之事,也曾同待在一間酒樓里,那時只道她假裝作傻姐兒性子,實則滿月復心機。一個飽受歧視的人,還能像傻大妞一般,那真真是個傻子了。
哪知,她確有滿月復心機,卻沒有滿腔仇恨。她任職風羽令的那年除夕,他巧立名目送她一把寶刀,他目睹她極喜那把寶刀,他以為他一如以往地收買到人了,不料秦大永出現邀她吃年夜飯,她受寵若驚,尾隨秦大永走了。
至今,他仍然沒有忘懷那樣純粹歡喜的眼神……徐達從頭到尾都看穿他的有所目的,秦大永的無所目的。
在他所處的世間,她是唯一一個還有人味的人,沒有利欲算計,也沒有存著探子之心來按近他,不會跟他玩些勾心斗角,僅僅只盡鳳羽令的責任,再無它念。就連她所親近的執金吾,在接近大魏質子時,眼里也在打量計算著。
這兩年,初初幾次設宴都是牽她入他的布局之中,最後終是放棄,只與她快活地談天說地,雖然無法推心置月復,但能在明爭暗斗下留存一方閑適心寧的淨土,徐達功不可沒,想來北瑭溫于意正是此因,才冒險代她力保秦大永之子。
忽地,左側勁風舞動,徐達似乎沒有發現。那勁風隨著刀光力壁徐達左側,這一削下,怕是半具身子飛了。
李容治眼明手快,削鐵如泥的匕道亮出衣袖,他橫臂一擋,略略吃痛,刀光相抵, 啷一聲,斷去對方在大刀,匕刃直沒入對方勁間。
她微地轉臉,這才發現他代她擋刀,失口︰「王爺有事麼?」
他定定望著她滿面是血,血流過她的眼珠,一如當日她代秦大永之子求藥般,滿面淋灕鮮血,卻是沒有懊悔,沒有索求之意。
為了……一個叫李容治的人麼?
驀地,他心一震。他等了許久,終于……得到了她對秦大永那般的對待嗎?
「王爺?」
他力持鎮定,目光熒熒如波,笑道︰「二姑娘放心,我自幼習過擊殺之術,不曾攔下過,你不必全然護我。」
她看他一眼,又及時格開一刀,但體力有限,無法應付接踵而來的刺客。
他倆邊殺邊退,退到麗河中央,徐達滿手鮮血流竄,刀柄滑出掌心,她大叫不妙,不及拾刀,數名蒙面鐵軍已然揮刀逼近,她翻身一抱,撲倒李容治。
「徐達!」
他對上好燦亮的赤紅血眸,一時之間,他眼睜睜地,不舍閉上。
「王爺放心,此番我緊緊纏著你,除非把我砍成七、八截,要不,斷然是拖不走我的。」
「我若非大魏太子之身,你也護?」他笑著問。
她想也不想,朝他嫣然一笑︰
「照護!」語畢,雙手緊緊環住他勁子,死抱不放。
柔軟的身軀重重壓在他身上,已有被分尸也不肯離開他決心。
不做人上人,愧為人子。
他母妃臨死前,染滿鮮血的面容充滿逼求。
但盼皇子登基時,重拾祖訓,不再教無辜子民枉死,不教娘娘含恨九泉!
他師傅逼他登上帝位而自刎。
照護!
忽地,他主動伸出長臂,牢牢將懷里縴細的身子擁住,密合而緊束,不露一絲密縫。
若有來世……若有來世,他不做一個用盡心機的皇子,只願做刀子眼里唯一的黃公子!
「本王不敢再冒險保徐達下去。難道容治兄沒有發現麼?」溫于意笑道。
小小飯鋪被清空,臨秀也在門口守著。
「發現什麼?」
「你沒發現,她一世平順,大部分都是她身邊的人保的麼?你我保她拿到解藥,你保她離開京師,留住一命……她一生平穩順暢,在西玄不值一談,在大魏卻是大福大吉之人。你留她在身邊保你,可你不也在保她?現下你是不費吹灰之力保她換她忠心,但,我怕有一天……」
李容治笑道︰「有一天怎地?」
溫于意把玩自身指環,難得嘆口氣道︰
「在徐家里,唯獨徐達還有點人味兒,我終究自私,不願冒險帶她回北瑭。我怕有一天,以我個人之力保不了她時,仍然心甘情願以命去換她的命,讓她一生平平順順,快快樂樂。與其如此,不如停在此刻。容治史,你要小心了,莫在哪日你保也保到再也回不了頭,到那時,你帶她在身邊保你一路平順的心意,可就真真正正成了最大的諷剌。」
第8章
大魏京師
有一個傻姑娘只身來了大魏,得蒙大魏殿下開照,借住一宅。宅婢七人宅僕七人,地段黃金,卯時起身至午時入眠,時刻皆有人照應……唔,殿下,徐達命賤,難享千金生活。是否收回方妥?
至此停筆,略過她沐浴時還有兩名婢女助洗……徐家乃官家,五歲之前她也經歷過這種享受,但現在她都二十了,再讓兩名婢女協助,她的黑臉都紅了……
尤其是第一次被人硬剝了衣袍洗身,半夜她趴在屋瓦上偷听,听見這兩名婢女說她全身上下沒有一塊軟綿綿的肉,也模不到凸出的骨頭,肌肉結實又有彈性,在大魏眾女子間實在很難混下去……
她低頭看看自己被深衣包裹的胸部。時值冬日,料子厚實些,她輕輕壓了太胸,又彈回來,她一直以為她很正常啊。她入下筆墨,走到窗邊,觀察路過的婢女,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像是薄薄一張紙……看來,她真的很難在大魏混。
原來大魏男子相貌偏清秀細致,大魏女子更是弱柳之身,讓她這種身形長相很……自卑。
忽地,高大的身影擋住她的視野,她抬頭一看,笑道︰「大公子。」
「二小姐,時間到了。」他面容冷峻。
她應了聲「馬上來」,立即回內室取刀,當她轉出來時,烏桐生正在桌旁取起一張墨畫。
「這個……」她笑道︰「大公子,我畫得不甚好,讓你見笑了。」
「不,已是很好。」那語氣雖冷,卻飽含訝異。「我以為你不擅畫。」
「……」
他又低頭看見她的書信,一頓。「我以為你是白丁。」西玄有些小闢員目不識丁是常事。
「……」她敢嘴皮抽動。「我雖不才,但還有那麼點小小的上進心。」
烏桐生細細看著她的書法,令得徐達頭皮微麻。她好像多了個師父……烏大少在西玄是文武雙全,他已經盯上她的武藝,要再盯她的文功,她不如逃到北瑭或南臨算了。
「……二小姐書法不錯。」筆透細致,已是中上之流,可惜細看之下,頗為神似宮中學士徐直,由此見,她曾有一度仿徐直仿得極熟。他入下,又拿起墨畫打量一番,指著麗河上抱著李容治的男子,問道︰「何以畫我?」
她唔了半天,才坦承道︰「大公子來大魏後,當知男女有防。不止防,而且防得實在小家子氣。若讓人知道當下是我護著李容治,那就麻煩多多了,不是?」
「……何以他抱著我?」
「唔……想是徐達一時失神,不小心多畫了雙手摟著大公子,大公子切莫誤會。」那日她確實覺得有人用力抱住她。不是李容治,難道還是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