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寧兄,好久不見。」孫子孝來到面前,略嫌激動。「你、你跟一郎兄還、還活著嗎?」完全無視阮冬故的存在。
「嗯。」
「那麼……阮大人他當真……」
「死了。」懷寧毫不心軟地說。
孫子孝眼眶微紅,低聲問︰
「懷寧兄,請告訴我,阮大人葬于何處,不管多遠,我一定去上香。」朝中只傳來阮東潛的死亡,卻沒有說明葬于何處。既然鳳一郎與懷寧還活著,絕不會容許阮東潛與無名尸共葬。
「……我忘記了。」
阮冬故擠眉弄眼,瞪著懷寧看。
懷寧勉為其難地改口︰「鳳一郎將骨灰帶在身邊。」
孫子孝一怔。「帶在身邊?那怎麼行?應該讓阮大人入土為安啊!是要埋在祖籍常縣,還是要選一塊風水良佳之地?我來幫忙吧,至少要風風光光的下葬吧。」
對于不想答或懶得答的問題,懷寧一向是閉上嘴,當作沒有听見。
「孫大人,等鳳一郎帶她看完如今的太平盛世,自然會葬于邊關,與她的兄弟共眠該處。」阮冬故微笑道,這也正是她的心願。
孫子孝驚異地看向她。「姑娘妳……」聲音好耳熟,耳熟到簡直是……
「是阮大人的妹子嗎?」有人驚喜地上前。
是書生!阮冬故同樣驚喜,瞧見他一身官服,正要上前恭喜,懷寧暗自扯了下她的衣袖,她立刻沮喪地停步。
「……嗯,是妹子。」她不情願地答道。
那書生鎖住她的雙眼,輕聲道︰
「果然跟阮大人說的一樣,妳跟他生得一模一樣……」
「這樣你也能看得出來?」太神了點吧?
「阮小姐妳有所不知,在下畫了阮大人的肖像長達半年,他的容貌我絕不會忘記,妳簡直跟他一模一樣……」那雙有神的眼眸豈止神似,根本是出自同一人了。
這世上,大概也只有阮姓自家人才能有這樣程度的雷同。書生遲疑一會兒,道︰「阮大人曾說過,他有一對雙生妹子,一個許給一郎兄,一個則是懷寧兄,想必阮小姐妳是懷寧兄的……」邊說邊看向懷寧,卻見懷寧東張西望,完全當她隱形。甚至很惡劣地退了三步遠,保持距離。
阮冬故微瞇眼,瞪著懷寧。沒人當真的好不好?有必要閃成這樣嗎?她直覺要抱拳恭喜書生,後來自覺動作太過粗魯,只好勉強撤下。
她在邊關多年,曾收到他捎來的喜訊。書生應試科舉,雖無一甲之名,但好歹如他所願,是個官了。
「但願大人從此為民謀福。」她真心道。
「在下以阮大人為表率,入朝為官後,所言所行,絕不辱沒阮東潛三個宇。」
她聞言,內心感激,但也沒有多說什麼。她不知道未來書生會不會變,至少此時此刻,他有為民之心,那就夠了。
「阮小姐,妳能否拉下面紗,只要一會兒……」
懷寧攏眉,冷聲道︰「不可能。」
書生尷尬地連忙擺手,道︰
「在下並無任何冒犯之意,只是當日阮大人離開晉江,在下來不及向他道別,如今他……在下只是想看阮大人……」說著說著,語音漸微,懷念之情畢露。
阮冬故暗嘆,打起精神笑道︰
「何必呢?人都走了,惦記著他,他反而覺得愧對各位。對了,你們在焚香祝禱什麼?」今兒個是好日子嗎?她記得這里工人多迷信,所以當年她听一郎哥的建議,入境隨俗,上工前必焚香求平安,如今已要完工,是該再隨俗一下。
「咱們在遙祭阮大人的亡魂。晉江工程他有一份,如今完工之日可期,他在天之靈,一定笑說︰從此再無百姓為此江而苦,從今以後濤濤江聲,不再是催魂無常。」孫子孝說道,注視著她。
阮冬故聞言,閉上了她燦亮的眼眸,聆听那溫柔的江聲,片刻後,輕聲道︰
「是啊,從此這江聲,再無人懼怕了,這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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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要做做樣子,所以懷寧被迫去「遙祭」一下那個死在邊關的阮東潛。
她實在撐不了那麼久,遂先上馬車休息。
男跟女的差別啊……真是天差地遠。明明中三箭的是懷寧,但如今他早生龍活虎,她卻還得仰仗懷寧的扶持。
她半合上眼,試著控制遽襲的疲累。
穿著官服的男子走到微開的門側,盯著她被面紗輕罩的臉孔。
那樣的眼神,只有一個人會有。
那樣爽朗的笑聲,只有一個人會有。
但,明明性別不同啊……
他的目光移向她一身的女裝。時近冬日,白狐皮毛瓖邊的披風里,並非一股大家閨秀的打扮,而是更簡單、更方便行動的衣著,若阮東潛是女,一定也就是這樣的裝扮吧。
明明阮侍郎是個貨真價實的男兒身,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他暗罵自己愚蠢又傻氣,正要離開馬車,突地瞧見這名阮姑娘的左手。
她雙手交迭,微露在披風之外,左手並無尾指!
他難以置信,瞪著半晌,才深吸口氣,輕喊︰
「阮大人!」
阮冬故聞言並未震動,輕輕掀了眼皮,瞧見孫子孝站在車門外頭。
彼此對望許久,她才輕笑︰
「孫大人,阮東潛是男是女你搞不清楚嗎?還是,我跟他真這麼像?」
孫子孝張口欲言,一時之間不知該不該直截了當指出她就是阮侍郎的事實。
「孫大人?」
孫子孝回神,吵啞直︰
「阮小姐,是我錯認。妳……妳……要做的事,都做完了嗎?」
依他的認識,阮侍郎不是一個會詐死的人,她應該有許多事沒有完成,為什麼會恢復女兒身?真是女兒身?還是,同樣都是缺了尾指的人?
「還沒有。」她很坦率地說。
他一怔,又問︰
「那妳、妳……」
「我還沒有想到我的未來。」她知道他在問什麼,笑道︰「孫大人,晉江工程的功勞在誰?」
「自然是妳……我是說,阮大人理應得此功勞。」
「不,不只有阮東潛。曾經在這里整治工程的人,上至官員,下至一介小堡民,都該有功。孫大人,以往我總認為官位愈高,愈能為百姓做許多事,但我畢竟是名女子,」頓了下,她柔聲笑著︰「朝中為官者如孫大人,必有你該做能做的事;平民百姓里有我,其中也一定有我能做該做的事,何不讓你我,在各自不同的領域里,共為天下百姓盡一份心力呢?」
孫子孝聞言,喉口一陣激動,明白她一路走來始終如一,即使卸去宮位,她也未曾改變她的志向。
最後一點疑惑,也煙消雲散了。
阮東潛正是眼前貨真價實的年輕姑娘家。
這樣的人,生為女兒身太可惜,可是,他又覺得,性別對阮東潛來說,根本沒有意義。
老天只是閉著眼,隨意為她選了一個性別,阮東潛依舊是阮東潛,不曾改變過。
男人女人都好,活下來最重要,世間還有阮東潛,才令他松口氣,令他覺得他的未來絕不會在朝中隨波逐流。
阮冬故見他臉色變化好厲害,正要開口,忽見他長揖到地。她愣了下,訝道︰「孫大人,你這是干什麼?」
「當年若無阮侍郎,絕無今日的孫子孝。阮家小姐,既然阮侍郎已死,從此以後,孫子孝便是第二個阮東潛,絕不教他在……在九泉之下失望。」語畢,依依不舍看她一眼。
在這樣女兒裝扮的身上,他看的卻是那個無法重返朝堂的阮東潛,當年沒有遇見阮侍郎,他定然成為朝廷染缸里的︰早……即使百般惋惜,他也很清楚他不該再留下,以免其他官員心生疑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