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他頭也沒有回地應著,看不出他到底有沒有仔細在聆听。走了幾步他又退回地道,嫌她礙事,索性翻手主動拉住她的藕臂。
她沒有抗議,只是在心里默念︰事有輕重緩急,事有輕重緩急。視而不見他的無禮冒犯,任他的體溫自她的臂上蔓延開來。
為了轉移注意力,她繼續跟他閑聊︰
「本來,走完常平縣之後,再過幾個縣我就要回家鄉了。我家人已為我說了一門親事,回家之後就可以準備嫁人了。」
「千萬別找上我。」
她聞言,輕笑出聲。「歲公子一表人才,人中之龍,龍天生就是配鳳的,我萬萬是不配的。」
不用回頭也能想象她避之不及的神色。他有這麼差嗎?一表人才是真,人中之龍是真,她嫌什麼?
她見他沒搭理,徑自柔聲說道︰
「我長年不待在家鄉,婚配的對象是我家人為我找的。上回他們寫信來提到,有個不惑之年的舉人飽讀詩書,與我十分相配……」
這一次,他終于回頭,詫異地睇她一眼,見她神色自然安詳,一點也不像是受了委屈。「萬姑娘,妳今年看起來不過二十左右。」
「是要二十了。」她答,笑如春風,明白他的暗示。「歲公子,年歲愈長的男子,是愈有智慧的,這絕非聰明二字可以相比。」
「換句話說,妳喜歡年長的男人了。」再換句話說,她喜歡老頭兒,愈老愈好。
她靦腆地輕應一聲,算是間接承認。
歲君常撇了撇唇,不置一詞,回頭繼續找路。
良久,火把忽明忽滅,逐漸微弱下來。他警覺地問︰
「萬姑娘,妳貨袋里有多少油?」
「不多,但我想,如果連續點著,應該可以點四到五天吧。」
只有四到五天?那可危險了,他沒有說出口嚇她,只再問︰
「若在黑暗中,妳看得見我,或是看得路嗎?」
她搖頭︰「看不見。」
「怕黑嗎?」
「有點。」她承認。其實是怕在看不見的情況下,身邊有骸鼻而沒有發覺。
歲君常沉吟片刻的同時,火把忽地滅了,四周頓時陷進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
她見狀,眼眸直瞪著面前,听見他的呼吸令她心安,就連他抓著她的手臂,她也不覺得什麼事有輕重緩急,他簡直抓得好!
「萬姑娘,現在怕嗎?」
「……不怎麼怕。」
他大笑兩聲。開懷的笑聲在黑黝黝的地洞中顯得十分溫暖又帶點不令人討厭的惡劣。
「算了,萬姑娘,這關頭我不嚇妳。咱們要省著用了,我可以拉著妳走,妳要主動拉我也成,可別走散了,我一專心起來,後頭有沒有人跟著,我可不會注意到。」話才說完,就發現這個一塊跟他落難的女子很迅速地主動抓住他。
反正她也看不見,俊顏肆無己心憚溢滿有趣的笑意。真的挺有趣的,明明沉穩的姑娘,也有怕得要命的時候。他放緩腳步,走進一片烏黑之中,專注地看著隱約的地道路面,右手掌心輕輕滑過山壁,習慣性地踫觸所有的壁石。
他沒有說他倆會花幾天才能出去,也沒有說他倆可能成為在這山月復迷宮里,第一對看著彼此誰先餓死的男女……
他一向不信運氣,只信自己,當年走過的路已不復記憶,她沒有任何疑問,沒有任何恐慌地跟著他走,實在令他暗幸共難的是這個叫萬家福的姑娘,而非其他哭天喊地的女子。
「對了,歲公子,我有食物。」
因為黑暗,所以兩人靠得極近,他還來不及對她女子如蘭的香氣感到訝異,就被她的話給震得停住腳步。
「妳有食物?」
「是。雖然可能不合你胃口,但是能撐上好幾天吧。」她說完後,頓覺兩道視線由他的方向燒來,燒得她有些莫名其妙又覺熱烈的視線好逼人。
「歲公子?」
「哈哈!」他忽然放聲大笑,笑聲在狹長的通道里不住回蕩︰「萬姑娘,我還記不住妳的名字呢。妳叫什麼?」
「我叫萬家福,歲公子。」他的笑聲由四面八方反撲回來,她從未如此近距離地「接收」一個男人的笑聲。
「萬家福,好名字。妳的食物救了我們倆,這下可好,到底是誰欠了誰的情呢?妳的貨袋真是百寶袋,改天一定要讓我買下妳貨袋里的所有貨品。」
他的笑聲豪爽快活,雖然帶點惡質,但毫不掩飾他的感激,與她以往所遇過的男子不盡相同……至少,跟她家人完全不同。
思及此,萬家福不由得地朝他的方向多瞧上兩眼。
迷路了。
身為采礦者,他曾身先士卒走過數不清的礦道,但全是在有完全準備的情況下。礦道是人炸出來架建的,即使偶有迷宮,也在他的掌握之中。
但這座山月復下的地道百路交錯雜亂,有時如他所料,是人為粗略的建造,又有時誤入自然甬道,造成難以分辨的巨大迷宮。
滴答……滴答……
他緩緩張開俊目,發現同樣巨型的山洞里,至少有三只火把豎在山壁或石堆的夾縫里。
不用說,也知道是誰放的,他才瞇一會兒眼,她就忙不迭地點起火把來。
他乘機觀察四周,將這間山洞盡收眼底。
山月復之中,有如此空心的巨洞已是令人匪夷所思,洞里還有寒涼的天然水池,終年水珠沿著山柱滾落入池,雖然原始,但總有人工的錯覺。
他與萬家福困在此處好幾天,不管怎麼走,都會再度繞回來這巨型山洞里。
他抹了抹臉,打起精神,這才發現跟他共難的女人不見了。
「萬家福?」他昂聲叫道。
他閉目養神多久了?竟然沒有察覺她離開這山洞。
他體內毒素未消,在在侵蝕他的體力與精神,實在無法處處顧及她,她要在山月復間迷路,連他也不見得能找回她來!
他暗暗咬牙,正要起身尋人,赫然發現粗腕系了一條紅線,一路延伸到對面山壁某個狹小僅能勉強通過人身的地道里。
萬家福在他身上動了什麼手腳?藍的、紅的、紫的,各色細線綁在他的手腳上,全沒入不同的地道里。
「歲公子,你醒了啦。」
平靜沉穩的輕聲細語,讓歲君常驀地放下心。這幾天听慣她的聲音,還真能被安撫,當然他絕不會說出口。
他循聲望去,瞧見她執著火把從那狹窄地洞里爬出來。
「妳在做什麼?」
她朝他笑道︰「歲公子,我趁你養神的時候,四處走走。」
「四處走走?」他執起其中一條細線,問道︰「這細線也是妳貨袋里的東西?」
她應了一聲,解釋︰「今天我打盹時忽然想到,貨袋里還有南方城鎮買的線盒。」
「線盒?」
她輕笑出聲,未覺他的目不轉楮。
「歲公子,你是男人家,不懂這種縫衣的線兒,李家村的寡婦合力產棉線為生,在南方頗富名聲。據說,用李家村的棉線為情郎補衣,可以將綿綿情意一塊縫進衣里。」
「千萬別補我的衣物。」
她被他逗笑,長發隨著她搖頭而輕晃︰「你的衣物不該由我來補。」
歲君常見她慢慢收著紅線,收到他的面前,她毫不考慮取出系在他腕間的紅線。
「此路不通。」
他攏眉。「什麼?」
「沒有線的洞穴是死路,不用再花精神走一次。」
他瞪著她收回紅線後,若有所思地瞥自己的手腕。
「歲公子,你身子好些嗎?」她笑問。
「我身強體壯。倒是妳,我一直沒有機會問妳,當日為什麼妳沒有中毒?」不知不覺,眼神一直追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