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不會是躲在棺木里吧?」
歲君常也不意外這麼快就被發現,他暗自側身,正要模索,卻發現自己的臂膀被人緊緊掐住。
他抬眼瞧見一張沒有血色的彌勒臉。
平常慈愛安詳的臉龐,如今流露出壓抑過的輕懼,她目不斜視地看著他,像要無視她的身子正壓著某具已經往生的人骨。
原來,她也有害怕的事啊。
他很想當面挖苦取笑,不過還不是時候,他毫不憐惜地用力掙松她的力道,模索著兩人身下的人骨。
模到一處凸起的關節,他輕輕轉動,測試靈活度,外頭的腳步聲愈來愈近,他絲毫不浪費時間,用力一旋,在她吃驚的眼神里,身下的木板迅速成弧轉動,他一把護住她的身子,隨之彈進整具棺木下的地底
兩人順勢往下墜,但去勢忽然止住,他發現阻力來自于她的身子,抬頭一看,瞧見她的長發纏住那具駭骨。
他暗咒一聲,動作極快,听見外頭有人在叫︰「這里也有一具棺木,再沒找著,他們就真成鬼消失了!」
這同時,他出手折斷纏住她一頭青絲的肋骨,而後轉動的木板失去阻力,迅速彈回原狀,人骨依舊躺在棺木里,只是缺了一根肋骨。
地洞頓時伸手不見五指,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護住她的身子,一路滑下地底深處。
第四章
濕冷的水聲滴答滴答地,讓他的神智迅速回歸。他掀開眼皮,瞧見黑暗里那正在翻動貨袋的身影。
「妳在做什麼……」眼前驀地微亮,她縴妍身影頓時被暈光包圍。「哪來的火折子?」
萬家福驚喜回頭,松了口氣展顏笑道︰
「火折子是我的貨品,正好派上用場了呢。」
歲君常目不轉視地看著她開心的笑顏一會兒,只覺得她生得不好,笑起來倒也勉強能看。他隨口說道︰
「妳倒是什麼東西都賣,連這種家家戶戶都有的東西也不放過。」
「火折子以周家鎮出產的最為出名,我路過那兒就買了幾份。歲公子,剛才一路滑下來,你為了護住我,撞上碎石,所以昏迷一陣,你現在還好嗎?」她十分內疚,一滑進黑暗的地底,她雖極力保持平靜,但畢竟伸手不見五指,幾次全仗他護住她的頭,要不現在她早頭破血流了。
歲君常利落地起身,道︰
「誰告訴妳我昏迷了?我剛才故意裝死嚇妳……我裝死多久了?」
萬家福知有些男人極好面子,她也不戳破,只道︰
「歲公子裝死也有半個時辰了吧。」
「半個時辰啊……」他沉吟。
「歲公子,今晚你舍命相救,我欠你一份恩情。」她感激道。
「嗯哼,記得就好。」還不算舍命,了不起是順便而已。他就地取材,撿了根長棍,一轉身就見她遞上剛蘸上油的粗布。
她微笑︰「這是打朱樂縣買的,很適合做火把的。」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的貨袋一眼後,慢吞吞地將粗布裹上長棍。
黑洞立時大發光芒,他因此清楚地看見她一身污髒,衣袖也被劃破不少口子,其狼狽難看的樣子,令他搖頭嘆息。
「歲公子,你還能走嗎?」
「當然。」這一次他毫不考慮主動背起她看似百寶的貨袋,沉聲道︰「亂葬崗位于山腰背面,沒人知道在亂葬崗下有盤根錯節的地道與歲家礦場相連。外地人,我只走過一次,那次我年僅十四,全仗我胡亂模索,才走出一條路來,這次要是老死在此,妳可不要怨我。」說到最後,已有點惡意。
「不會,歲公子以命相救,無論結果如何,我只有感激。還有,我姓萬,公子可以叫我萬姑娘。」她十分認真地說,完全沒有把他恐嚇的暗示放在心上。
他瞟她一眼,深覺無趣,也不等她跟上,徑自定進縱橫交貫的地道理。
洞里的山壁在忽明忽滅的火光下,顯得詭陰多變。
亂葬剛上的破木棺是他少年時期好玩下的機關,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會成為他的救命符,山月復下的天地無人挖掘過,而他也必須坦言,當年只花了一些時間在山月復迷宮中,之後便致力于常平縣銀礦,這里的迷宮他並未走透過。
又看了她一眼,她白女敕的臉上髒污,但神態平靜,像是準備乖乖就寢的老頭子一樣,實在太無趣了。
在常平縣多年,他「憋」得夠悶了,現在身陷地洞,不知是否有生天,偏偏身邊是個很乏味的外地人……
忽然間,他止步。
她抬眼睇向他,一臉疑惑。
「那是什麼?」他指著前方陰暗不明的影子。
她直覺看去,在火把無法照到的山洞壁石上,黑影亂竄,好像有無數人影在晃動。
她手心微微冒汗。
歲君常揚眉,故意嚇她道︰
「妳猜,這種地方會不會有人曾不幸跌落,最後成了地底幽魂?剛才閃過去的就是鬼啊。」見她臉色不變,他暗啐了聲,暗惱她的無動于衷。
他本性偏惡質,喜歡戲弄人,偏偏他對常平縣百姓下不了手,只好改玩外地人,玩久了,常平縣百姓以為他厭惡外地人,從此共同抵制外地人進縣,讓他樂趣全無,現在終于有人可供戲弄,可惜她性子太穩,不易受驚。
他不悅地哼了一聲,跨出一步,隨即動彈不得。
他緩緩低頭,看見縴弱的手骨緊緊掐住他的臂膀。
「歲公子,我好像看見了。」她輕聲細語如春風拂面,可惜帶絲顫意。
俊眸連眨也不眨地注視著她,抹笑︰「我看見了,而且看得很清楚,青面獠牙,見鬼了嘛,萬姑娘,妳怕鬼?」人都是有弱點的,她也不例外。
「不怕。」她強自鎮定地說︰「而且我看的跟你不一樣,我看見的是那個。」指向斜邊的地洞里。
是死人骸鼻。
歲君常瞇眸,瞪著那被火光照得鬼魅萬分的骷髏。依幾乎與山壁同化的程度來看,至少死了上百年甚至上干年,而這里只是其中一道地洞的開端而已,這表示曾有人明明接近出口卻爬不上去,最後餓死在這種地方嗎?
他輕抿起嘴角。
「不過是骨頭而已,剛才妳不是也躺在死人骨上頭過。」他沒什麼在意地說︰「放手,男女授受不親,妳懂不懂?」
「……」她試著松手,卻發現雙手生了自己的意志,不許她作主,她只好一一用力扳開自己的手指。
歲君常只當看戲似的,俊眸隱約抹過異常的淡笑。
等到她終于松了手,他不挑那有死人骨頭的地道,反而走向略有印象的另一條甬道。
他記得過了這條極長的甬道後,才有真正的考驗,當年他閉著眼隨機數,隨便擇了一條又一條……到底是怎麼走的?
身後的女子亦步亦趨地跟著他走,幾乎要貼著他了。他垂下視線看看自己被她下意識拉扯的袖尾,聳了聳肩,道︰
「姑娘怕鬼也不意外。」
「我不是怕鬼。」
「哦?」他隨口應和著,彎身走進另一條地道又退了出來,改走第二條通路。
萬家福明白他專心在找正確的路子,只是要她說話陪他打發時間而已,于是她想了會兒,輕聲道︰
「我不怕鬼,我只怕死人。」
「死人?將來妳成老婆婆也照死不誤,有什麼好怕的?」
反正他也不會仔細聆听,她坦白說道︰
「有人死的地方,一定有人會為此悲傷。死亡代表分離,我不喜歡,我希望我身邊的人都能陪我一塊老,一塊走,誰也不悲傷,所以我怕見死人。」這個願望是她老成的個性里,唯一的稚氣,從小到大都沒有變過。她的家人都很清楚,所以他們都很保重自身安危,這是他們疼她的方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