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當年嚴仲秋離開平康縣時,我一時福靈心至,想贈他一幅鐘馗像。鐘馗之中又有不同畫像,我偏偏選了食鬼圖,還是我親手所繪!到頭來,我成了自己的催命閻王了嗎?」他咬牙切齒,俊目充滿血絲,幾乎因為滿腔的恨意而爆裂開來。
「那是你的報應,萬家佛!」
「我的報應?」俊美蒼白的臉龐溢滿從未見過的冷笑︰「現在世道這麼亂,該報應的你不去報,要來殺了我?你有沒有想過,你藉我好兄弟的手來斬妖除魔,他若清醒了,豈不是會痛不欲生?」
「你這個妖孽只會作惡多端!他能大義滅親,自然不會內疚!你萬家佛由人身成半瘟鬼,天上春夏秋冬四瘟神各在任內時節領二十五萬瘟鬼下凡布災,所屬時節一過就該返回天上,你既然已成半瘟鬼,地上已無你容身之處,你偏要執意留下,你可知這半年來有多少人因你而死?」
萬家際冷聲冷語道︰
「我只知道我為了保住我的家人,就算是變成瘟鬼,就算是害死了其它無辜的性命,我也絕不後悔!」
「萬家佛,你全無悔意?」
「我要有悔意,你就會放過我了嗎?我跟青青,自幼青梅竹馬,立誓廝守,我自認萬家數代從未做過任何違背天綱的事,青青她也不曾傷過人,既然你們自許正氣,為何不把世間的妖魔鬼怪全部抓走?為什麼要讓一只瘟鬼害死青青?我跟她,在半年前,只是平康縣一對普通夫妻,原本到老都是尋常人。現在呢?那只瘟鬼先害青青急病而死,再害我成半人半瘟鬼,你們這麼愛抓鬼,為什麼不在半年前就抓走那只瘟鬼?」他愈說愈恨。明明可以當白首夫妻,到頭卻落得這種下場!
「那只瘟鬼,不是教你給殺了嗎?」
「是啊,他先害青青,再讓我成半鬼下地府救青青,然後,我就殺了他替我一家報仇。」緊緊握著那把劍,他頭也不回地說︰「小四,回車上去。」
「不要!爹,你跟娘說好要等我長大的!」
「回車上去!」
「爹!」小四撲上去抱住他。爹沒有回頭,卻隱隱看見他的臉龐泛著青光了,娘曾經說過現在爹只是半人半鬼,總有一天會變成沒有人性的瘟鬼!他不要!他對著嚴仲秋叫道︰「我爹不是壞人!我爹不是壞人!我爹跟我娘都是好人!都是好人啊!為什麼你們不去抓壞人,卻要來抓我爹娘?」
萬家佛狠心地一腳踹開他,怒道︰
「我叫你回車上去,你是連爹的話都不听了?」青光罩住他向來俊朗樂觀的臉龐,充滿仇恨的神情讓他的臉開始扭曲,他看見被附身的嚴仲秋舉起那把劍,不由得冷笑在心里。
當日繪了鐘馗食鬼圖,他畫得惟妙惟肖,畫得沾沾自喜,卻不料有朝一日他自食惡果了!
他咬牙切齒,不覺鮮血滿口。今日就算保不住自己,也要跟鬼搶下青青。
當被附身的嚴仲秋持劍砍來時,萬家佛突地旋身,不理那把長劍直逼他而來,反而要趁著陰差猝不及防時,試著救下青青;哪知他才轉過身,手里的斬妖劍硬是被人接手過去,及時擋住差點穿透萬家佛背心的劍鋒。
「鐘大師,我相公,是為我!」馬畢青咬牙,瞪著眼前的嚴仲秋,一字一語地說道︰「我跟我相公,曾經約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跟我兒子約好,陪他長大,難道就不能放過我們?」前臂撐住斬妖劍,才能抵住來劍的力道。血絲微微滲出她的臂肉,她卻連眼也不眨。
「青青!」萬家佛見陰風隨她而來,知道陰差還沒有要放過她。即使看不見陰差在哪兒,他仍緊緊靠在青青的背後。
可惡!如果他不是半人半鬼,如果他願意成為一個真正的瘟鬼,他就能見鬼了!如果他成了一個瘟鬼……
「嚴大伯,我娘不是壞人,我爹也不是壞人!」小四爬過去,抱住嚴仲秋的小腿,顫聲道︰「我爹不是故意的!我們一直走一直走!爹說等找到我們的容身之處,我們就不用再走了!爹不想害死人,所以我們一直走!嚴大伯,你當沒看見爹跟娘還有我,我們馬上就走,走得遠遠的好不好?」
被附身的嚴仲秋低頭看著小四,沉聲說道︰
「天下雖大,卻無你爹容身之處。你爹主瘟,他所至之處,必有無辜枉死者,即使躲到山里,山間生靈也會盡數消失!你爹代表死亡,他若不消失,這世間還會有生命因他而死。」
「我相公,全是為了救我才成半人半鬼。如果真要說,我才是罪魁禍首,鐘大師,我想問,現在世道亂,妖孽盡出,這是老天爺早就安排好的嗎?」馬畢青啞聲問道。
「這是世間的劫數。」
「世間的劫數?那就是早安排好了?我跟我相公也是如此嗎?」
「萬夫人,妳若肯下地府投胎轉世,來世必有善報。」
馬畢青唇角微泛苦笑︰
「敢問我做了什麼好事,來世必有善報?」
「妳誠心刻佛。」
「刻佛?」
「妳還記得妳每到一處,必雕刻一尊小佛,妳全心全意雕,至妳十六歲足,共雕了七百八十一尊,妳還記得嗎?」
她微訝,月兌口︰「我雕的是我家相公。」
「妳心中有佛,那便是佛了,妳每雕一尊,全心全意禱念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萬年無事。妳可知妳的心意,讓妖孽無法親近那些人家?這就是妳的功德。」
她愣了愣,眼淚突然滑落腮面,沒持劍的左手緊緊扣住身後男子的手。她難以置信地低喃︰
「我雕的是我家相公……我一心一意祈求他們平安康泰,就因為我不曾在萬府里埋進我家相公的佛像,所以我跟我相公落得如此田地?我不要什麼來世報,我只要這一生跟我相公兒子一塊就夠了啊!」
「妳命已絕了,陽壽盡了!」
「無所謂,我跟我相公說好了,地府陰間他往哪兒走,我就跟著走!他要煙消雲散、形神具滅,我都陪著他!」低頭對上小四哭得不成人樣的小臉,她聲音微微放柔︰「小四,你回車上去。」
「我不要,娘,我不要……」
馬畢青皺眉,聲音已有不悅。「小四!」
小四淚眼看著她,她目不轉楮地盯著他。小四遲疑了下,張嘴想要說什麼,後而見她微微一笑,他點點頭,用力抹掉眼淚,爬上車時頻頻回頭看爹娘。小小的身子一直在發抖,他咬著唇,深吸口氣,爬上平常爹娘坐著的車夫位子。
淡淡的霧氣從小四身邊飄過,他用力眨著眼,看清路況,拉起韁繩,努力回想平常爹娘是怎麼駕馬車的。
他有點害怕地回過頭,看見院內的爹娘還在僵持,娘不會騙他的吧?娘從不騙人!不騙小四的!
馬畢青牢牢注視著眼前被附身的嚴仲秋,無視利刃陷進臂肉間,她握緊丈夫的手,說道︰
「佛哥哥,咱們不做下輩子的夫妻。」
萬家佛垂下俊眸,沒有血色的俊顏微微柔和了。他應聲︰
「嗯。」
「還有小四,咱們一家子也不求下輩子在一塊!」
「好。」他笑了,青光籠住了他俊美又帶病的臉龐。
馬畢青忍著回頭再看小四一眼,握緊劍柄,整個劍刀迅速反抽回去,彈開對方的劍鋒。
她拉過自家相公,避開緊跟不舍的凌厲攻勢,明知身邊的相公正在化為瘟鬼,即使心痛無比,她也無法出言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