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隨意戴上帽子,捧著茶走到欄桿旁往下看去。殷戒跟疑似米行的老板一路走向斜對面的米店去。
據她所知,他是個大忙人,忙到不可開交,有時候他來書鋪已經很晚了,她都要關門了,他還順手幫她收起鋪外的看板。
前兩天還有個媒婆跑來問她,問她殷戒是不是對她有意,有心娶她為大房。
「大房?」她哼了聲,盯著他頎長縴細的背影。「大房、二房、三房,這年頭的男人真走運,有律法撐腰!」听說這兩個月里,毆戒還有去過天樂院,有好幾次她清晨去井邊汲水,正好遇見他,他身上總是帶著今她掩鼻的胭脂味。
他過了夜,她知道、也很清楚他過夜的原因,是不讓右都御史起疑。
他對她算是很夠恩情了,如果她有點良心,就該痛哭失聲地報恩才是——
只是,她無權無勢的女人,能報什麼恩?以身相許嗎?何況,她一點也不愛他這樣的恩情。
涼茶喝了好幾杯,覺得自己很窩囊,明明該想著如何回家鄉去,卻很害怕有一天她真回去了,他在她的記憶里會形成可怕的懷念。
她明明喜歡的不是這種類型啊……
「魚小姐?」
她嚇了一跳,連忙回頭,看見不知何時樓梯間出現了一名中年男子。
「你、你是誰?」她不記得這個人啊。
「魚小姐,我听說你跟殷老板交好!」那中年男子上前幾步,急道︰「夥計們都說,殷老板只對你發脾氣!」
咦,發脾氣很值得炫耀嗎?那只能證實殷戒的修養不夠吧?見這中年男子好像有點古怪,她小心翼翼地退了一步。
「大爺,你找我有什麼事?」
「魚小姐!你幫我在毆老板面前說點好話吧!我酒廠生意一向仰賴聶家這大戶生意,失了它,我酒廠一定倒閉啊!」
「啊,這我沒有辦法吧……」她跟殷戒的交情可以說是建立在恩情上頭,要她左右他的行為,她無能為力吧。
她的答覆顯然出錯。他狼狽地上前,想要跟她近點說話,魚半月嚇了一跳,松了手上的茶杯,「鏘」地一聲,瓷杯破裂,碎片飛濺,她趕緊跳開,不料那中年男子來勢過猛,只抓到她寬大袖尾的同時,整個人撞上欄桿。
就算在她家鄉,她也不曾遇過這麼驚險的事,她整個身子被迫撞向圓柱,衣袖被撕裂,眼角覷到那中年男子整個翻過欄桿,她月兌口驚叫,趕緊反身抓住他的手。
「小心啊!」她叫道。五指崁進圓柱,止住自己被拖出一半的身子,只手拉住他的手。天啊!她沒有當過英雄,也沒這力氣當英雄啊!
帽子順勢滑落,一頭染色的長發在陽光下顯得十分的刺眼。
「 」地一聲,她吃痛叫道︰「好痛!」有沒有搞錯?她肩膀月兌臼,眼淚滾了出來,頓時她眼花了。
大街上好像有人在叫著,斜對街的米行有人奔了出來,是不是殷戒,她眼花到看不見了——
此時此景,讓她想起那一天她墜樓,再醒來已經是南京城了。
她內心有點驚惶,不知道這一次掉下去,會不會回到她家鄉?
正這麼想的時候,有人摟住了她的腰,對著外頭喊道︰
「叫他放手!」頓了下,見那人一點反應也沒有,他厲聲喊︰「有人在救他了,他還不放手?半月,忍著點痛!」將銅板彈出,擊中那中年男子的手背,連帶讓她痛得叫了出來——
「外頭都說清楚了嗎?」
「都說清楚了。殷爺,你放心,由聶府傳話出去是很快的,不用一天就能傳遍魚姑娘是打京師來的,有番人血統,所以發色偏紅,不足為奇……爺,這是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你廢話什麼?快去吧。」走回屏榻前,見她還在昏睡中,他抿著嘴,瞪了好—會兒。這女人……真的只會讓他發火而已。瞥向那扇風的丫鬢,問道︰「懷安,你在做什麼?」
「奴婢是想……想這小姐的發色好稀奇……」才模一模的。
「有什麼好稀奇的?」他微斥。在南京城里,人人都知道有番人,但見過番人的則有限,硬要說她有番人血統,大多數的人不會懷疑。
是啊,大多數的人不會懷疑,但那個喜好新奇的右都御史就不一定了……幸而右都御史這一陣子不在南京。要不,他要如何保下這個女人?愈想愈生氣,為了一個陌生人,她弄到月兌臼,弄到一頭紅發人盡皆知,她在搞什麼?
「殷爺,咱們要不要叫醒這小姐?」
「下了,她不算昏迷,是睡著了。」他咬咬牙︰「我替她接回肩骨,其余沒什麼大礙,你就替她扇風,讓她涼些吧。」
外頭有人在低喊︰「殷爺,四爺找您。」
殷戒應了聲,道︰「懷安,就交給你了。等她醒來後,就差人送她回去,懂嗎?對了,記得把她身上那件少年的夏衫給丟了。」語畢,又百般復雜地看了她一眼,便走了出去。
末久,另一名丫鬟進房,低聲說︰「懷安,夏衫改好了……她就是那個殷爺嘴里說的番人嗎?」
「是啊。」懷安扇著風,又偷偷模著她淡紅的頭發。
「她就是半月書鋪的老板啊,看起來也挺普通的,方才三爺知道她來府里,氣得破口大罵呢。」只是一間小書鋪,卻賣了聶封沄寫跋的書跟封沄書肆出版的舊書,難怪三爺人為光火。
「沒辦法啊,誰教殷爺的宅子還沒找工人來修葺,也沒買僕佣,自然沒法帶魚小姐回去,何況,方才殷爺說過,陳老板找魚小姐為他求情,全是為了殷爺不肯再續契約,追根究只起來是他的錯,該負責的。」
「懷安,你都幾歲的人了,還這麼天真,爺兒們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你以為每回殷爺一來聶府,四爺只調你過來服侍他是為了什麼?哎,拜托,懷安,府里的丫鬟沒人再妒忌你的貌美了,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你太天真了……」天真一如十幾歲的孩子,永遠長不大似的。「听著,你自己要好好把握機會。」
「把握機會?」
「非要把話說明了嗎?四爺有意讓你飛上枝頭做鳳凰!我偷听到四爺跟其他爺們提到,再過兩年殷爺就有足夠的錢買下商行了,這表示從此以後他就是主子了,你要是能跟著他,收作偏房絕不是難事。何況……」丫鬟的聲音明顯地變低了,像有點害臊。「從不過夜的殷爺,有好幾次在天樂院過夜了,你爭點氣,以後月兌離為人扇風的日子,懂了嗎?」
「喔……」懷安應聲。
躺在床榻上的人兒掀了掀眼,紅發凌亂地覆面,沒人注意。
陣陣涼風吹來,原來是有人為她扇風,難怪她睡得這麼熟,她有好久的日子沒有好睡過了,只是,她倆說話的聲音大了點,讓她不想听也難。
那個殷戒啊……
她無聲地咕噥︰
大房、二房、三房,又有家妓,現在連丫鬟都可以堂而皇之地吃掉,這年頭的男人……好欠扁……真的真的好欠扁……心里有點發酸的她,其實也很欠人痛扁吧……
第四章
回到書鋪的隔天,一開張,簡直可以用車水馬龍來形容,讓她好吃驚,差點以為她的半月書鋪在一夜之間打響了名聲。
某位拿著兩張宣紙來結賬的公子一看就知道是生客,嘴里抱怨著︰「有瑕疵的紙啊……」語氣的嫌惡十分明顯,一看就知不是寒窗苦讀的窮酸文人。
這種貴公子來她這二手書鋪做什麼?魚半月一頭霧水,仍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