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他去書肆時,小董才告訴他柳苠看了她的稿本兩行,再讀下去保證眼楮會瞎掉,所以要對不起他這個老板了。
對不起他?
還她稿本,干他什麼事?人人似乎都以為他中意她……其實他對她,就像對一個熟識的朋友而已。而他,也很清楚她對他十分有好感,至少每次他注意到她總會失神地盯著他的眼眸。有好幾次,她黑黝黝的小臉甚至浮上兩朵紅暈,他知道她心里在想什麼,卻從來沒有戳破。
「的確不止是我一個人寫完,是跟我同住的母子幫忙寫的。」她笑。
他眉頭聚起︰「你跟那對母子的感情倒是不錯。」
「同住一個屋檐下,當然不錯啊。」
「想必現在是那對母子在顧你的書鋪子了?」哪來的人這麼好?分明有異心。
「是啊,我剛來南京時,幸好遇見他們,同住的公子還把他的衣物借給我。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衣物?視線立刻落在她陳舊的少年夏衫上。原來她穿著別的男人的舊衣物,熨著別的男人的體溫……心里微沉,殷戒哼聲道︰
「既然你開了鋪子,手頭就該有積蓄,早該去為自己買新衣了。」
「衣服能穿就好,我不會很介意。」
她不介意?他瞪著她。「魚半月,你可知道穿著別人的衣物代表什麼?」那股子味兒的親密她會不懂?她不是喜歡他嗎?
她想了下,又扮個鬼臉。「我真的不會很介意啦,衣服能穿就好,如果有人對我指指點點,我也無所謂。」
是無所謂,什麼都無所謂,才會連肚兜也沒有穿……抿了抿嘴,他絕口不提那天在天樂院的事,是為了保護她的名節,縱然外傳他在天樂院過了夜,他也沒有多說什麼,這個女人難道不知名節的重要嗎?
十指早忘了撫模她的感覺,連她唇間的味道也淡忘了,唯一記得的是當日他擺月兌右都御史,回到書肆時,見她果然在里頭緊張兮兮地等著。
就在剎那之間,他心里百味雜陳,莫名的情感生起。她不只是說說而已,而是要身體力行了。
他去過的地方何其多,見過多少拋頭露面的女子,不是悍若男人,就是要盡心機,圖謀商利;她不一樣,手無寸鐵也想救他這個大男人。
她盡了義氣,他自然不能當沒看見。從此,他以封沄書肆老板的身分三不五時到半月書鋪串門子,閑聊兩句也好,確認她沒有什麼事。
日前右都御史不知道什麼原因,突然離開南京,但難保不會有其它問題。世道不好,誰知有沒有江洋盜匪公然在城里劫盜劫色?
她的姿色普通,但總也是個女人啊。
思及此,雖不滿她對名節的輕忽,更不高興她明明心里有他,卻跟同住的男子如此親密,仍是咬牙忍了忍,取出一把小匕首。
她訝異,抬頭看他。
「你一個人在外頭做事,又是女兒身,諸多不便是一定的。這把小刀就送給你防身。」
「我……」她搖搖頭,柔軟的發絲在光下閃爍金紅的色彩。「我不會用。」
「不會用只是藉口。」他的口氣加重。「在這種世道下,除了官家千金外,誰不懂得防身?尤其你在外頭做事,會不會遇見豺狼虎豹都很難說、你要是覺得拿我東西有虧於我,那也不必。這把小刀是我少年時防身用的,現在已經不需要了。」
「你少年時用的啊……」慢慢接過這把小刀。看起來確實是舊了點,刀鋒仍利,但有一點小缺口,要殺人也是還可以的吧?
殷戒看她有點害怕,柔聲說︰「只是防身,緊要關頭不見得一定會到。」
她握緊,然後看著他,低聲︰「殷戒,你遇到過緊要關頭嗎?」
他沉默,然後哼笑︰「依我這一身武藝,你認為我有用過這把刀子嗎?」
「你也曾是個少年,也曾有過還沒學武的時候吧?」
他微微一愣,深邃的目光注視著她。他今年二十六,人人都認定他處事圓滑,有能力處埋任何事,包括與官周旋,只有一個女人會想到上都御史府救人;只有一個女人想到他也有過無助的少年時期。
心頭再度不受控制地發軟。這些日子對這感覺已不陌生,追本溯源一切都是從天樂院開始的。
未覺他的目光奇異古怪,她默默收起這把小刀,苦笑︰「這里什麼都不好,現在又多加了一樣,我真希望能早日回家鄉去。」
殷戒遲疑了一下,內心雖有點不樂意,仍沉聲道︰
「你真要回家鄉,我可以借你旅費。」他在不樂意什麼啊?他又不是個小器的人。
她笑道︰「不只是錢,我還要等時機。」這是一個舊時代,她賣的是舊書、穿的是舊衣,連遇見的人都是舊人。「哎,如果我真回家鄉了,殷戒,你是我唯一會念念不忘的。」
明知她性子直率,這句話里沒帶任何挑逗,但他仍是目不轉楮地注視她。
他是她唯一不會忘的人嗎……
「殷戒,你是我來南京之後遇見的好事之一。」她笑。
「好事?」
「是啊,我本來以為在南京城的前途黯淡,不過後來遇見了跟我同住的母子跟你,我覺得人生還是有不錯的事,至少下一刻可能會有美好的事情發生。」
下一刻一定會有美好的事嗎?這就是她的想法嗎?心里蠢蠢欲動,有個模糊的念頭呼之欲出,他強壓,不想去分辨。
「爺兒,東西我拿來了。」樓梯間胖老板恭敬地低喊。
她嚇了一跳,連忙拿起帽子。殷戒搖頭,對她說道︰「不必。」壓低了她的頭,起鳥,對外喊道︰「進來吧。」
那老板走進來,特意瞄了屏風一眼,後頭有個人若隱若現,不用說,就是那個半月書鋪的女老板了。
殷戒接過盒子,對他道︰「你去忙你的吧。」沒要坐回原椅,看她十指不甚乾淨,便道︰「半月,你嘴巴張開。」
「嘴巴……張開?」她的眼神一定很怪,才會遭來他的瞪視。
「我沒要對你怎樣!」這女人老愛胡思亂想!「下午天氣熱,既然你還要去糊紙,我有個法子讓你一時涼快,」
「咦?」送她一台冷氣機嗎?這個古人會有什麼辦法?見他信心滿滿,她依言張嘴。
他打開盒子,丟了一顆冰塊到她嘴里。「含住。」
她搗住嘴。張大了眼楮瞪著他。
「你這是什麼眼神?大熱天沒見過冰嗎?」他有點好笑,甚至不由得噙起了笑意。
她驚喜地點點頭又搖搖頭,感動得要命。雙手捧著鼓鼓的頰面,很貪心很舍不得地含著它,天氣果然沒那麼熱了……眼淚要掉出來了,這個男人讓她感激得要命、快樂得要命、喜歡得要命……不不不,不能太喜歡,她怕她將來會很慘的。
「這年頭也有冰塊……」她一點也不知道。
「當然有,只是市面販售不多而已。」
「我就說下一刻總有美奸的事情會發生的!」好感動好感動!啊,幾乎要痛哭失聲抱住他,以表感恩了。
「爺,米行掌櫃有事找你!」樓下傳來叫聲。
殷戒應了一聲,將盒子交給她,道︰「你可以拿冰塊泡水喝,可別瞪著它到融化。」語畢,又看了她一眼,便下樓去。
魚半月連忙將冰塊丟進茶壺里,一點也不介意里頭是什麼茶,喝起來會不會古怪。
她小口小口喝著,發出滿足的嘆息。寧願一下午都坐在這里喝著冰茶納涼,也不想去工作啊。
以前在家鄉的日子多自由,不用像現在為五斗米折腰。
樓下陸續傳出他與人交談的聲音,好像一路出了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