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成?」原本的漫不經心換為訝異。
「听說,那里頭連咱們書肆里的書都有呢。」
殷戒聞言,皺起眉頭。「是哪里的不肖商人敢私售書肆里的書給他們?」思量片刻道︰「你顧著書肆,我過去瞧瞧。」語畢,不再理會小董,往隔壁街上的巷子走去。
這兩年來,他早模熟南京城內外的地形與路線,甚至可以背出哪里有什麼店、店面何時換老板,怎麼他一點也不知道隔壁街的巷里會有書鋪子?
只有他們的三成價?就算印刷紙張用到最差的,三成價也不夠成本啊,是哪個不懂經營的老板在搞亂價錢?
走進巷子,間間都是民房。小董是記錯了吧?忽地,他看見一間……書鋪子……是書鋪子吧?
巷子的中央,有一間民房疑似書鋪。從鋪外往里頭看去,看見拼湊的桌面上全堆滿了書,最里頭還有個人坐在矮櫃前不知在埋頭寫什麼。微微測量鋪子內的大小,應該是書鋪老板把民房隔成前後,前面賣書,後面住人。
看見幾名讀書人擠在里頭挑選書,他沉吟—會兒,正要走進去時,看見門口貼著對聯,右聯寫著︰二手空空走進來;左聯寫著︰眼楮花花滾出去;橫批︰包君滿意。
他一陣沉默。
這……算是對聯嗎?他讀過書,雖然不比才子,但好歹有點根基,一看這對聯,大概就可以猜到書鋪老板的底子。
他搖搖頭走進去,低頭一看鋪子里的書,驚詫完全流露在他那普通的臉龐上。
這書……是有人看過的啊!
拿起來翻,里頭還有隨興的題字……另一本不是封沄書肆出的精本嗎?
殷戒迅速掃了一眼桌面所有的書籍。全部是舊的,縱然有被清理過的痕跡,但仍然可以一眼看出沒有一本書是新的?
這種書也能拿來賣?應該燒了才是。
「公子,請隨意看、有喜歡的再結帳就可以了,一本書只有原價的三成就好,保證物超所值。」
他抬頭瞪著那又埋頭不知在寫什麼的書鋪老板。那聲音……分明是女子所有!
原要喊一聲姑娘,又看見她身後的木板上貼著一張紙,上頭寫著︰進來是俊才,出去變天才。
「……」他的嘴動了動,卻不知要說什麼才好。
「公子,要我幫忙嗎?」她正好又抬頭,看見他的瞼色古怪。
這一次,他清楚看見她的相貌,她的小臉偏黑又瘦,鼻頭全是汗珠,穿著少年的衣物,頭上戴著帽子,連撮發絲也不露,縱然如此,任鋪子里的誰也還是能看出她是女兒身啊。
「公子?」
連聲音都是姑娘家所有,他絕不會錯認。
殷戒又掀了掀嘴,臨時改口,指向她後面的木板。「那是什麼意思?」
她回頭看了一眼,然後笑容可掬道︰
「這很簡單啊,你看,進來這間書鋪的都是一時之選的俊才公子們,等出去了,就變成絕世大天才啊。」
「為什麼?」他問。她的腔調軟軟的,有點奇異,讓他猜不出她是打哪兒來的人。
「因為買了我家的書啊。」
「你家的書?姑娘,這些書都是舊的。」隨手拿起一本做了筆記的書。「你拿這種東西賣人家?」有沒有道德啊?
「公平,這些書的確是舊的啊。」仿佛天氣很熱似的,她抹了抹臉上的汗,笑︰「我賣的本來就是舊書。你拿的那本,前任主人在上頭寫了一些字,那也沒有什麼不好,你還是可以讀到完整無缺的書,而且還能參考呢。」
「參考?」
「當你讀到有題字的段落時,你可以看看自己當時所領悟的,是不是跟前任書主是一樣的啊。」
這是什麼歪理?
「對了!」她起身,從矮櫃後走出來,「你要不喜歡,也有其它完整的書,保證沒有缺頁題字。你看,還有一本書上頭有聶封沄寫的跋,據說他很出名,經他手的書,要收藏不易,你要不要?一樣三成價就好。」
殷戒瞪著那本人人該視若珍寶的藍皮書,沉默半晌,才轉向她。她的個頭好小,勉強及到他的肩,近看之下,她的小瞼還是沒有什麼特色,只是滿臉的汗……目光下移,注意到她穿的是少年的夏衫,衣服並不厚重,鋪內最多有點點的悶,但稱不上熱,有必要這麼夸張的流汗嗎?
「你沒听過聶封沄嗎?」他問。
「完全沒有听過。不過隔壁街上有家封沄書肆,我倒是听過。」
聶封沄乃是當代出名的出版商,為書寫跋的功力至今無人所及,她沒有听過聶封沄就來開書鋪,實在令人匪夷所思。她能拿到擁有限量發行的聶封沄跋的書,更讓他難以置信。
「姑娘,你這本書是打哪兒來的?」
「商業機密,不能透露。」她笑。
商業機密?這也能叫商業機密?不過是個拿舊書來賣的窮酸老板而已。這些舊書是不是她偷的,都令人懷疑了……他目不轉楮看著幾名讀書人心滿意足地買了書離去。
「姑娘……你何時開張的?」殷戒問道。
她過了一會兒才答︰「好幾個月了吧,公子,你慢慢看。」她走回矮櫃後,邊說︰「你要是需要紙,也可以跟我買,價錢也是只要三成價就夠。」
「紙也只要三成價?」她豈下賠死?
她從櫃內取出三疊紙,有宣紙、麻紙、高麗紙等,多種款式完全不輸封沄書肆所賣。她是打哪來的貨?
「只要三成,童叟無欺。你買回去後可以盡情做文章,愛寫幾篇八股文都隨便你。紙是有點瑕疵,不過絕對不會影響你做文章的樂趣。」
殷戒聞言,微微一怔,上前細看那宣紙,順道一模,果然張張有點瑕疵,是封沄書肆寧願銷毀也絕不拿出去賣的劣品。
「雖然有點瑕疵,可是我听說這種宣紙曾送入宮中當放榜文的紙張哦。」她得意地補充。
他瞪她—眼,送入宮中的宣紙全由封沄書肆所做,他怎會不知?她老在听說、听說的,她到底是打哪來的?
「姑娘,你賣的是劣等貨,你知道嗎?」
她看著他,停頓一會兒又笑︰「我知道啊,公子,是劣等貨。可是,能用就一定會有人買的,並不是人人都買得起好紙好筆的。」
她說的是有點道理,只是……垂下視線,看見櫃側放著……
「那是什麼?」
「箋紙。公子,照舊,原價三成。」遞給他一張看。
殷戒湊到鼻間聞,沒有香氣沒有金粉沒有花樣,什麼加工都沒有,這就是箋紙?現在流行反璞歸真嗎?他這個書肆老板怎麼不知道?
她仿佛看穿他在想什麼,解釋︰
「公平,這是空白的箋紙。你想想,你要是考科舉時,摘錄重點,沿途隨時拿出來看,多方便啊。我可以教你,把十幾張箋紙穿個線起來,很好攜帶的。」
箋紙不是這樣用的!他暗惱。再往櫃上的右邊看去,瞧見她方才正埋頭苦寫的地方擺著一堆紙,上頭歪七扭八的字體令人不敢恭維,暗暗勉強認幾個字,發現她是在寫手稿。
寫手稿?用這種字體寫手稿?給誰出版?
「你有門路?」他月兌口。
「啊?」她順著視線看向自己的稿本,靦腆地笑道︰「哪來的門路?我又不認識其它書商,我自薦啊。」
「自薦?」有人會收嗎?即使封沄書肆是柳苠負責求手稿,他也可以很清楚地知道這樣的手稿是絕不會有人要的。
她無視他不贊同的眼神,又用袖尾抹了抹汗,道︰「是厚臉皮的自薦啦,不過到目前為止好像都失敗了,我是拿去隔壁街上的封沄書肆試試看,我听來買書的客人說,封沄書肆有印刷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