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遲疑緩慢地走到床邊。杜三衡張眸,瞧見他一臉若有所思,半垂著眼「看」著她。突然之間,他模索著床緣坐下,對她伸出手──
她瞪眼,看著修長的五指落在她的頰面,然後他眉頭深鎖,沿著她的頰面模到鼻梁,再慢慢移上眼,她連忙閉上眸,感覺那手指在她眼皮下游移,最後才收回。
如果盲人藉著模臉,就能勾勒出一個人的長相,那她一定五體投地甘拜下風。
他的臉龐流露出惱意,像漫不經心地輕聲問︰
「鳳春,杜畫師生得什麼模樣?」
「杜畫師?」鳳春訝道,沒料到自家主子竟然對她的長相有興趣。「她……跟她的聲音相比,她長得不算好看,可也不丑。」
「這麼含糊?」他喃著︰「跟二郎說得完全不同。鳳春,她的發尾是不是五顏六色的?」
「是啊,少爺,我常瞧見杜畫師的發尾老沾著顏料。上回我明明幫著她洗那頭長發,隔天不知道是不是作畫的關系,她一出秋樓,又沾上一堆顏色呢。她也挺有趣的,看起來明明有點精明相的,偏又好像挺迷糊的。」試著在他面前為杜畫師多說點好話,免得老是不對盤。
杜三衡又偷掀了眼皮,目不轉楮瞅著他。他神色復雜,正模著他自個兒的嘴唇,像憶起什……哎哎,千萬別憶起,害她也跟著想起昨晚唇上的灼熱。
「少爺,陳恩來啦。」外頭二郎在喊道。
阮臥秋立刻起身,鳳春攙扶他走出樓外。
杜三衡翻身而起,身上衣物尚完好無缺,四周是再熟悉不過的環境,每天她來作畫,就坐在遠處的椅上,而阮臥秋正坐在現下她躺的床上……
唇角勾笑。果然是他的床,難怪老覺得像一入睡後就直夢到他,原來枕上被里,全是他的氣味。
她模了模唇辦,想了一會兒,听見外頭細碎的交談,連忙下床走到門口。
「你嚇她?」阮臥秋沉聲問︰「你跟杜畫師是結了什麼仇,要扮鬼去嚇她?」那語氣十分的不快。
杜三衡緩緩露出半張臉,從門外看去,正好與那名少年對上眼。
「杜畫師?」顯然任何人一接近他,都逃不出他的耳朵。
是人,有腳有影子,果然是人啊!他說得沒錯,的確有人裝神弄鬼!
「杜畫師,他是我府里的僕人,叫陳恩。」他道。
她暗自大松口氣,嘴里輕嗯了一聲,慢步走出來,掀唇笑道︰
「原來如此,害杜某昨晚嚇到差點魂飛魄散了呢。」
阮臥秋一听她語氣恢復正常,猶如平日的輕浮,不由得輕哼一聲。
「你什麼時候來府里的?」他轉向那叫陳恩的少年問道。
「我……奴才是六年前來的,爺兒。」
六年前?那也不過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孩。鳳春怎會讓這麼小的孩子賣身入府?阮臥秋一向信賴鳳春,知她絕不會在自己背後惡搞阮府,多半是心軟──
驀地他听見杜三衡走到自己身邊,心里有些煩亂。這女人非得這麼靠近他嗎?
回頭必叫鳳春暗示她,別在身上弄那麼重的味道,讓人聞了就心煩!
他皺眉,對著眼前的陳恩問道︰
「既然你是六年前來的,跟杜畫師並無交集,你裝神弄鬼什麼?」
「我……」充滿怨恨地瞪了杜三衡一眼,在轉向阮臥秋時,眸里充滿激動、迷戀,連聲音都顫抖著︰「奴才瞧爺兒似乎很討厭杜畫師……所以、所以……」
「所以就扮鬼嚇她?趕她出去?這是誰教你的?」阮臥秋薄怒罵道︰「你是要我這當主子的丟人現眼嗎?」
「我沒有我沒有!」陳恩大聲喊道︰「爺兒,我只是想讓您快樂點……」
「哎啊!」杜三衡看了陳恩一眼,打岔笑道︰「阮爺,你瞧,連一個小小的家僕都知道你動不動就發怒了,你這脾氣該改改才好。」
他心知她出來打圓場,咬牙道︰「杜畫師,這是阮某的家事,既然你已知道是有人扮鬼嚇你,你也可以回房休息了。今兒個不必作畫,你盡避去做你的事吧!」
「是是是,我知道阮爺一看我就氣,再看我就想罵人。反正,等阮爺的肖像畫完了,杜某自然閃得遠遠的,阮爺就算想氣想罵人也難了。」她笑道。
又在嘻皮笑臉!阮臥秋哼聲不再搭理她,耳朵卻仔細傾听,听她又足又實的腳步聲慢慢地離開。
在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下,像在看什麼——
她在看誰?他?陳恩?
心里又開始惱了。她的一舉一動,竟然能讓他這麼注意,而偏偏他眼盲,在他的黑暗中,杜三衡始終像個鬼祟的影子,躲在層層的迷霧後頭,讓他瞧不真切!
他可以依著鳳春少女時期的模樣,勾勒出她三十歲的長相;可以從二郎十歲左右的稚氣臉龐,想像他十八歲活潑討喜的外貌,只要是他曾見過的人,多半可以揣測個七、八分,唯有她——
他一無所知,無從想像!
那腳步聲又在動了,逐漸遠離,伴著她的輕朗卻刺耳的笑聲!
「爺兒,你別怒別惱,全是我的錯,以後我再也不敢啦!」那陳恩顫聲叫道。以為他額冒青筋,是氣自己扮鬼之故。
阮臥秋沉默,閉上眼半響,才道︰「鳳春,叫這孩子先回去,你進來,我有話跟你說!」避開了鳳春的扶持,自行模索走回房去。
畫求親的人像啊……
明明是天亮,她卻習慣性地點起油燈,慢慢地磨著墨,思索半晌。
雖然她爹是西洋與中原畫法兼俱,但不知是不是他年少時就跟著西洋人學畫,畫里西風甚重,中原畫法在他畫里逐漸隱沒。自幼,她也被教導著如何學線法畫與陰陽分野的畫法,只是,在這方面的才氣終究遠不及她爹啊……
她閉上眼,想像阮臥秋的相貌。
初來阮府的頭幾天,只覺他生得俊秀,又有副壞脾氣,明明是瞎子,眼神卻專注到好幾次以為他逮到她偷懶;後來卻慢慢發現他脾氣雖壞,骨子里藏著卻是正氣與明白是非的觀念,今早他會叫來那孩子,也是要她親眼看見那是人,不是鬼吧。
明明就是與她不對盤,還是會顧及到她日後會被這事影響。這麼正直的人,難怪會只當了幾年的官就遭人陷害,真是可惜啊。
不自覺地又模上唇,要讓他知道那晚他不小心踫到的是她的唇,他一定臉色發青到不知該不該負起責任吧?
「唉,當時要裝冷靜真不容易呢。」她舌忝了舌忝唇,溫熱清爽觸感猶在。第一次這麼不小心教一個男人給輕薄了,沒有滿肚子怨氣,只覺得挺好玩又回味無窮。
不介意再被輕薄一次,嘗他唇問滋味。哎啊啊,他若知道了,一定罵她不知羞恥後憤而離去吧。這就是彼此間最大的不對盤啊,他瞧她輕浮放浪,巴不得將她罵回娘胎,重新教養;而她,瞧他太過正直,與自己性子天差地遠,一見他又惱又怒,心頭就好樂,樂得好想再看他火大的樣子呢。
倘若自己早生幾年,也許就能瞧見他為官的模樣,到底是像二郎嘴里說的英明神武,還是另有一番風貌?
再張開眼,眼里笑意燦燦,提筆沾墨,毫不遲疑地畫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持續敲門,愈敲愈大聲,嚇得她突然回神跳起來,差點掀了硯台。
「杜畫師!杜畫師!」
是鳳春!「鳳娘,快請進。」真是,嚇得她心口怦怦直跳著。
「杜畫師,你還好嗎?我敲了許久……你在畫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