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學我爹的。」提及她爹,她的語氣雖然還是皮皮的,卻帶了點柔情。
「你跟你爹感情真好。」他哼聲道。
「欸,阮爺,你的聲音像在敷衍了,我真怕你隨便敷衍到睡著呢。」
有她在場,他怎會入睡?阮臥秋心里先是這麼想,後來听她聲音帶絲緊張,好像真伯他睡著似的……她只是迷路,不是嗎?
他沉吟一陣,沉聲道︰「杜畫師,你要我相信你跟我這麼有緣份,連迷路都能到秋樓來,實在令人難以信服。你三更半夜來我這里,到底是在躲什麼?」
杜三衡模模唇,笑︰「阮爺,當官的都像你一樣,這麼容易就找出破綻嗎?」
他未置一詞,像在黑暗中等待她的答覆。
「阮爺,我說實話了。」她微微傾靠他,輕觸到他的肩,仿佛能踫到他的體溫,就能感受到他的浩然正氣。她壓低聲音道︰「你府里好像有鬼呢。」
「鬼?」他皺眉,斥責︰「杜畫師,你在耍我嗎?」
「不不不,我沒要你!我是親眼瞧見了,差點嚇死我了!」她是余悸猶存啊。
阮臥秋注意到她語氣中的害怕,平靜道︰「這世上沒有鬼。」
「有!怎會沒有呢?」她圓大的眼眸干脆鎖住他的方向。就算看不見他,也會覺得心安。這個人有副壞脾氣,可是卻很正氣。「我以前就遇過呢。」
「我沒遇過。」
「阮爺,你正氣凜然,沒做過件壞事,自然鬼不敢來找你。可我,做了令它們討厭的事,那就算時時來找我,也不稀奇了。」
他罵道︰「杜畫師!你在胡言亂語什麼?縱然有鬼,人鬼兩界,不同歸處,豈能相互擾亂?」
「是這樣的嗎……真的是我在胡思亂想嗎?」
阮臥秋听她語氣似有遲疑,便道︰「若不是胡思亂想,那就是有人裝神弄鬼來嚇你了。杜畫師,你說你在我府里遇見的鬼生得如何?」
她極度不願回想,但心里明白若不弄個清楚,只怕明早她收拾包袱逃之夭夭。
她模索了會兒,模到靠在長椅上的溫熱大手,立刻扣住。剎那間,他又僵硬了,她有點想笑,幾乎可以想見他很惱怒又很無奈的表情。
她的猜測果然沒錯啊。他看起來脾氣是很壞,可他看不順眼的人有難,他也不會棄之不顧。
「鳳娘提過,打你定居此地後,沒有新雇佣人。那鬼,是個少年鬼,十五、六歲的樣子,每天我來秋樓時,必會遇見他不發一言地瞪著我看,直到方才我在房里打盹,他就緊靠著我窗口,青白著臉,舌頭吐得長長的,要說不是鬼,誰信?」
阮臥秋皺眉。府里有這人嗎?
「阮爺,你是不是得罪過什麼人,害得人家枉死?」
「胡說八道!」他罵道︰「準是有人裝神弄鬼在嚇你。」
「嚇我?我在你府里,人緣還算不錯,又沒結冤,誰會嚇我?」
人緣不錯?她這種性子也會有人喜歡?他心里不以為然,卻沒有說出口,只清楚說道︰「我說過,世上沒有鬼。縱然有,也多半是有人在胡鬧,杜畫師你不去想它、不去念它,那麼,你心中自然沒有它了。」
「不去想它啊,還真難呢。有時候,我還是會想起那一晚,沒有臉的綠衣鬼想要帶走我爹……不然一晚上都想你好了,阮爺。」她打趣,听「正氣」再三保證,心里逐漸安穩了。
他皺眉,沒再出口罵她。她的笑聲輕溢,像淡淡白霧活躍地飄散在他的眼內,模糊的身形就在其中。縱然有二郎的形容,仍舊無法勾勒出她具體的長相……
忽然之間,她像整個人傾向他,額面抵著他的肩,他微愣一會兒,正要開口斥罵,又听她迷迷糊糊地低喃︰
「是三更天了嗎……難怪我想睡了呢……」心一安就困了。
想睡?十指尚彼此交纏,又得寸進尺地拿他當枕來睡。心里溢出怒氣,隨之而來的是無可奈何。他能硬踫硬,就是無法對一個弱質女流撒手。他懊惱地輕斥︰
「沒見過你這種人!」
「那是阮爺看人就像看鏡子,以為鏡子里看見的就是全部……」她慢慢合上眼,听見他哼了聲,心里安穩了,睡意轉濃。
夜風吹來,他的衣袍不停被某樣東西騷擾,他伸出手模索,模到又細又長的……頭發?她的?這麼長?她沒扎起頭發就逃出客房了嗎?
不知為何,心頭遽跳。連忙斂神,腦中卻不受控制地想起田世伯說她發尾五顏六色的,不知沾了多少顏料……五指勾拳,將她的發尾掌握其中。
這女人……明明只是畫師身分,何時竟不經他允許,這麼地跨前接近他?心頭不快,卻沒有將她推開,怕她一醒來又說著讓他滿肚子火氣的輕浮話。
他閉上眼。不用猜也知道若此時他在屋內休息,依她無賴的性子,一定會賴進屋內,鬧個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窘境!真不知她是真怕鬼怕到來找他擋鬼,還是故意來鬧他!她這種自私自利的人啊……他就是看不順眼!思及此,不由得松開手,任她發絲亂飛揚。
他凝神專注,當作肩頭沒有人靠著,當作身邊坐的不是女人,而是二郎。
只是,夜風陣陣,帶出她身子的香氣,糾纏著四周,連帶著他也被迫聞了一整夜,久久不散……
「少爺,我幫你更衣吧。」
「……不,房里有人,不方便。」壓抑的聲音飄飄浮啊的,攬進她的夢間。
哎啊,果然一語成讖!竟然一整個晚上都夢到他,反而沒再想到那個綠衣鬼……他簡直像門神,將惡鬼驅離她的夢境之外。
「杜畫師在睡,不會瞧見的。少爺,你一向愛干淨的。」是鳳春的輕聲細語。
鳳春啊……大好的青春都耗在他身上,他卻沒情沒義,真是吃虧;要她,她一定死巴著他不放,至少也要從他身上撈回實質的報酬才是。
「那就晚點叫二郎換。鳳春,府里頭有沒有十五、六歲的少年?」
「十五、六歲?沒有啊。」
「府里一定有這個少年。你仔細想想,這幾年有沒有買下哪個賣身的孩子?」他肯定的口吻,讓杜三衡掀了掀眼皮,透著眼縫瞧見有個男人的背影又直又挺的。
這背影跟她爹的完全不同。她爹的背雖寬厚,卻像隨時會消失一般;她的爹信鬼神,而這曾當過宮的阮臥秋卻從不信……
也許昨晚毫不考慮地向他求助,正是知道他不信鬼神,藉由他的嘴,讓自己也跟著堅信世上沒有鬼神之說吧。
「啊,難道是他?」
鳳春狀似自語,他耳尖立刻問︰
「誰?」
「……是小小姐身邊的一個奴才,六年前來的。因為少爺不喜外人接近,所以他一直留在小小姐身邊做事,很少出冬樓。」
「這府里就他一個少年?」
「是,再也沒有其他的了。」
「二郎,去把那孩子叫來。」
「少爺,你叫他做什麼?他已經孤苦無依了,你要辭退他,那可是很沒良心的事啊!」
「要你去就去,由得你在這里多說話?」他開始怒了。
這人,真是動不動就發怒啊!
她慢慢閉上眼,听見二郎的腳步聲離去,接著鳳春像在打理房內房外的一切。
「少爺……這書……這書是你的嗎?」鳳春月兌口,撿起長椅旁的書。
「擺在我這里的,不是我的難道還是你的嗎?收起來便是!」
「啊……好。」鳳春極為尷尬地將這本《花妖傳》放進書櫃里。就算她不曾看過,也知道這本《花妖傳》是時下最流行的婬書。八成是小二買來念給他听的,可是就算少爺有興趣听上千百遍,也實在無法靠婬書繁衍後代啊……思及此,心里更堅定早日替他找妻子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