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陰煌子咽了咽口水,不由自主地說道︰「我留下,陪你。」
獨孤玄望著他的眼神一時迷惑了,隨即又打起精神,笑道︰「隨你吧。」他走向棺木前,注視芸娘依舊雪白的臉龐。
看起來就像睡住了一樣。
他伸出手,終于得償所願模著她的眉、她合著的眼、她的鼻、她的唇。
「有人近身棺木過了……」他哺哺自語,看著她眉間的朱砂痣。
陰煌子微感驚訝,但仍答道︰「先前我听下頭的人說王大人帶勇太子過來……」
「不止……」獨孤玄微笑道︰「他以為讓她下一世墜進凡塵,就不必再受今生之苦。」隱進朱砂痣的血不止一個人。「好個宇文龍,你也滴血了嗎?」
他腦中的影像倒回,陸續看見宇文龍、楊勇及楊廣滴血在她的靈穴上。
他們三個人都想像他一樣索討她的來世嗎?人只有一個,四個男人,誰能追到來世得到她?
長劍出鞘,听見有人倒抽口氣;他抬起眼來,看見陰煌子盯著他,他忽露迷惑,道︰
「你還不走?」
「我……我怎能走!獨孤兄,你究竟要干什麼?」
獨孤玄己沒在听他的話了,劍鋒劃過手腕,一道血水立刻滑落,滴到芸娘眉間的朱砂痣,迅速隱去。
「以吾之血,立下毒咒;以吾之命,換與天女王芸娘共處一世。」他說道。
「獨孤兄,你在做什麼?天女已死,要如何共處一世?」
「來世。」獨孤玄說完,劍尖又快又狠地續劃手腕,幾可見骨!
陰煌子駭極,一時腿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將自己劃成滿身傷痕,每道傷日皆足以致命。
「不……獨孤兄……你何必……你何必自盡?天下還有很多……很多值得你留戀的地方啊!」
獨孤玄看他的眼神顯得有些莫名其妙,仿佛在說他已不再留戀世間。
「我以吾之血,立下毒咒,願以生生世世遭焚燒之苦,願以生生世世承受天女王芸娘之孽障,願在輪落之間蒙受火燒水浸之苦,只求來世與天女王芸娘相遇。」他的血滴答滴答地流著,很快蔓延到陰煌子的腳邊。
陰煌子嚇得無法思考,見他點起火炬,終于擠出話來——
「你這是干什麼?你以為你下毒誓,就能如你所願嗎?你這個傻子!你只是個人而已,就算你流血流盡了,上天還是不會听見你的話……」他的話更然而止,因為瞧見獨孤玄扯下他縛在額間的頭巾。
從來沒有見過他拿下頭巾的時候,現在才知道原因。
他傻傻地望著獨孤玄眉間的朱砂痣,緩緩回頭再看王芸娘這一年來越發鮮紅的紅痣。
「上天會听見我的話,因為這是我下的毒咒。」獨孤玄輕譏道︰「也只有這個時候,上天才會听見我的祈求,當我獻上我的血肉時。」
「原來……」難怪……難怪從來沒有听過獨孤玄向天女訴過衷情,原以為是他知天女不懂情愛,現在才知道他憚走……有血緣之人,愈看愈有幾分相像……
「我的天啊!」既然如此,那除了死去的護國天女外,還有一個有神眼的天人了?「你不能死啊!大隋的國運還要靠你去撐啊……」
「為什麼?」獨孤玄的笑容沒了,自言自語說道︰「為什麼?憑什麼我得去撐一個即將結束的王朝?王芸娘死了,我還活著干什麼?我該死的神眼最後看到了什麼?看到來世我與她永遠無法交集,只因在同一個年代里不需要兩個天人!我不知這一世是哪里出了差錯,也許是因為我的出生,才讓她得多余而體弱多病,如風中殘燭,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他血流過多,導致他極度昏眩,他勉強保持平衡,嘶啞說道︰「既然是上天出的錯,那麼現在就該听我所言,允我所咒,我將我的命、我的血、我的骨送還天界,我的尸灰將與此地共存,墮進湖水之中,我願在地府受盡火焚、水淹之苦,我只索一項︰來世與天女王芸娘相遇!」
陰煌子傻了眼,想要救他,卻心知救他也已是枉然。
他的心已死,即使留下命,仍舊留不住他的魂魄。
臉上微濕,原來是淚。現在才發現自己真當他是親兄弟一般的看待。
「你……為什麼不立個毒咒,祈求來世你們共偕白首?」他沙啞道。
獨孤玄淡淡地笑。「因為我的血肉只值這樣。」停頓了一會兒,又道︰「你快走吧,我要放火了,」
「放……放火?」
「我怕死後,有人再動手腳。」他的臉更顯怨恨。「我更怕世人不讓她安息。大隋國運豈是一女所能只手撐起?他們要延續國命得靠他們自己,不關她的事。」
「人死須人土為安,王大人不會容許他人來打擾天女……」
「他也只有一個人,抵得往天下千千萬萬愚昧的人們嗎?」他厲聲說道︰「你再不走,我也不顧你了!」
陰煌子遲疑了下,獨孤玄當真不再理他,將火把丟進草叢里,像他的血一般迅速燒起。
「什麼神眼?什麼天人?我這一生可從沒為過一個人付出無私的大愛,唯一想要救的,卻救不活,那還需要什麼神眼?」他忿怨道,長劍一句,倒回劃過他的朱砂痣。
陰煌子倒抽口氣!
獨孤玄目光灼灼地注視她的尸首,在他死前的最後一眼也只有她。
「我願來世你是個痴愚的人也罷,就是不要再當個無情無愛的天女;我願來世當個以笑度日的快樂男子,不要再像我一般……來世,我呵護你、憐惜你,好不好?」他輕聲說道。
火舌鑽上他的衣角,立刻燃上身。
陰煌子大叫一聲,想要沖上前撲火,卻已是不及。獨孤玄在火中氣絕身亡,如他起誓,從這一世開始遭受火焚之苦。
火舌竄來,爬上棺木。他再不走,也會燒死在這里。陰煌子依依不舍地再瞧一眼,馬上拔腿就跑;跑了幾步,又沖回來,在火還沒燒進王芸娘的尸首前,向她再膜拜。
「小人陰煌子,無心冒犯,只盼能在往後歲月時以天女隨身飾物供小人祭拜。」他站起,看見她手指上套住玉石做的指環,他拿下,原要揣在懷里,但怕弄丟,改套在尾指上,立刻奔出樓閣。遠遠地,就見到太史府里的家僕們跑過來。
他嚇了一跳,暗叫不妙,從反方向逃離。
「是小姐的貴客!難道是他放的火?」有人尖叫︰「來人啊,快抓住他!快滅火救小姐尸首啊!」
哎呀!他真是倒了八輩子霉,才會遇見獨孤玄這個渾帳……不不!他也算天人,怎敢冒犯?
再者……陰煌子邊逃邊淚灑太史府,憶起過往總總,心里總是不忍這個兄弟就這樣氣絕身亡了。
值得嗎?值得嗎?不停地問。他一向貪戀書中物,獨孤玄的情感他真的沒有辦法理解,只知道……只知道……
逃出了太史府,見到楊廣的侍衛軍正要進太史府查大火來源,府里的僕人匆匆忙忙跑出來,指著他尚沾著火星的背影,叫道︰
「就是他!他方才進了小姐的樓閣……」
小廝的指控還沒有機會說完,就听見侍衛軍下達命令——
「晉王爺有令,陰煌子試圖燒毀護國天女尸首,立捕!」
陰煌子雙足不停地奔進小巷,後頭的士兵在追,或者已經追上、或者已經被砍中,他都毫無知覺了,只知道用這雙不曾努力過的雙腿賣命地向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