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從以前她就不是一個規矩的小泵娘,我也沒有預設長大後,她會成為一個知書達禮的小彪女。」步行到桃花閣前,瞧見里頭傾廢的景象並不夸張;甚至是他在廢墟里一路走來,唯一可以住人的,不必擔心突然樓塌了、牆倒了。
為什麼?難道這十年里……她仍然住在這里?背後微弱的申吟讓他加快速度往久違的樓屋走去。小時第一次發現她受風寒時,還是他抱著她睡時,老覺得她在發熱,熱得他受不了了,才勉強探她的額頭。
問她為什麼不說,她也只是壓在他的身上,答說不知道。後來才發現她不懂得撒嬌訴苦,而這些年來,她仍然不懂嗎?早知道就不該將她托負給大哥,要他放練央自由。大哥為人老謀深算,就算說是奸人一個也不為過,真不該信他的。
進了樓屋見到一塵不染的擺設時,他也不再大感驚訝,直接走向床榻。
「好眼熟啊。」她半眯眼,咕噥道。
「你是該眼熟。」知她有點半昏迷,將她放在床上,小心地抽過棉被蓋著她。
他遲疑了會,不知該不該去找大夫,這里畢竟是廢墟,萬一在他離開之後,她出了什麼問題──他探采她的額際,體溫過高,微微冒汗。
「我真沒用。」她呢喃道。
「你算了不起了,一身濕透被夜風吹了好幾個時辰,會受風寒是理所當然。」他嘆息,想要去看看衣櫃她有沒有留下備用的衣衫,她突然雙眼睜開,撲向他。
「小心!」他連忙抱住她軟綿的嬌軀。
「你要去哪里?」重重的鼻音混合童音。
「我……」
「你哪里也別要去!」
「你放心,我不走,我只是去打點水。」
「騙人!」
他差點失笑。「我騙你做什麼?」她沒有吭聲,只是用一雙失去神采的黑眼凝望他。「好好,我哪兒也不去。」他坐在床沿,要抱她回床上,她硬賴著不動。他嘆了口氣,心細如發地想起當年他曾拋下她,她的不安自然加重。
「我一直以為我走了,你才有活路啊。」他拉過她環抱的雙臂反手包住,她這才虛弱地闔上眼。「我差點忘了你一病起來,有多難伺候。」
「應該是我保護你的……」她半沉夢地囈語。
他一怔,沒有料到她還帖記著她的職責。這麼說來,她依舊當她是他的隨身護衛嗎?這麼千辛萬苦地玩把戲來擄他,就是為了重回她的護衛之職?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她聲如蚊。
「什麼?」
她咕噥了幾聲,他听不真切,附耳再听,隱約又听她斷斷續續道︰「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緊閉的雙眸隱隱垂淚。
「不要哭!」他摟緊她,沙啞說道。「我不是有心要舍你……不不,我是有心的,因為那對你一點也不分平啊!」
她在昏睡,他也不在意她到底听見了沒有。從來也不敢奢想自己還會有見到她的一天,而現在他見到了,才知道過去少想她,是因為早將她藏在內心深處。得不到,所以沉封她啊。
「唔……」她簡直半身全趴在他身上。
他微笑,即使十年不見,她的一些習性仍未改。沒推開她,反正四下無人,她的不合禮就當是他的秘密。伸手撩起她汗濕的瀏海,一塊小疤月兌落,瞧見疤下的肌膚女敕白而平滑……
「怎麼回事?」他嚇了一跳,直覺將疤壓回去。疤又掉,他要縮回,指尖不小心刮到她另一條奇異的疤痕,疤痕掀了頭角,他駭然地張大眼。
他不是江湖人,也不知江湖事,一向只在他的講書天地里打轉,最多也只是在四處講學的途中,與一些旅人聊過天,旅人之中不乏士農工商,卻沒有過江湖人,自然不知這叫「易容」。
他心生懷疑,直覺地輕輕刮起她臉上的濕疤,確定沒有傷害到她的肌膚,這才一個接著一個,讓原本丑陋無比的假象逐漸卸去,露出她的真面貌來……
※※※
她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丑陋的人皮面具下,是水晶般的美顏。也許是太久掩藏在假面皮下的關系,她的肌膚幾乎白得透明,菱唇淡白,但無損她的容顏,與十五歲的她相比,多了女人的嬌媚,少了青澀稚氣。目光移至她的縴頸,他的心跳漏了一拍,連忙移開不規矩的視線。
「聶淵玄,枉你是講書師傅,枉你平常正經八百的,瞧你現在的思想齷齪到什麼地步!」
「你在說什麼?」軟軟童音充滿睡意還有鼻音。
他立刻轉過身來,見她清醒過來,喜道︰「練……小八,你總算醒了。」
「我……」練央掙扎坐起。很久沒睡得這麼沉了,身為武師,她總是淺眠。
「我怎麼在這里?」神智在剎那間完全驚醒過來。
放眼望去四處全是熟悉的擺設,屏風、衣櫃,繡著吉祥鳥的布慢,還有……她抬起眼,望著眼前溫柔的男人,以往都是拾兒與十一跟她來,如今看著他,真要以為時光往回流動了。
「這是聶家的多兒園。你要不要喝點小米粥?」
「米粥?」
「我跟附近的村民討來的。」他走到桌前,將半溫的粥碗端來。
「討來的?」她像九宮鳥般重復道。
「是啊,你先嘗一口。這里的廚房年久失修,需要一陣清理,我怕你醒來後挨餓,便向附近的村民討了碗飯來。」有些剝色的湯匙勺了米湯送到她的唇畔,等著她吃。
「你這麼尊貴,竟然去跟人討東西……」
聶淵玄聞言,笑道︰「我哪里尊貴了?我身為講書師傅,走遍半個中原,什麼事情都要自己來打點,我也跟村民換一些東西,等我清了廚房跟水井,晚餐就有著落了。」她怔怔地,由他安穩的雙眸移向他不畏吃苦的雙手。
「你拿什麼東西跟人換?」他的包袱尚在船上,而她也身無分文,他一身簡衣,能換什麼?
「這里不知道是誰偶爾來住,在書櫃上擺著近幾年問世的書籍。說來好笑,這個人呢,用封書肆染的簍子放在書內,我拿著它們去跟附近的私塾夫子易物。」
紅暈竄上透明的雙頰。練央暗惱拾兒講究挑剔,不管要用什麼,都會選擇最好的。
青艷簍是聶家封書肆專門設計作染送往京師給貴族,紙質高雅昂貴,有人千金難買,拾兒硬是賴了十來套下來。當時她不在意,只當一般書箋來用,哪里知道有朝一日反而得靠它來過活。聶淵玄露出微笑,趁機喂她幾口粥。
「你說,那人奢不奢侈,要偷住在這里,臨走也忘了帶。」
「我才不奢侈呢。」她月兌口。
「你?」他驚訝道︰「我又不是在說你,瞧你緊張的。」
「我……我哪有緊張!」她的心口蹦蹦地跳著。「我只是想你沒有趁我大病時逃開,我真不懂你。」「我若逃開,你豈不是無人照顧嗎?」
「你人倒是真好,連我這個劫你的人,你也會不計前嫌地來照顧。」她酸道。
「也許,是因為你聲音的緣故吧。」
她聞言,才發現她又現童音,直覺撫上臉頰,臉蛋光滑一片,顯然假皮已月兌落,暗叫不妙,驚惶地瞪向他,卻見他一派安然自得的模樣。
「你……你……」
「小八,你何必弄個假面具欺我呢?本來面貌不就是挺好看的嗎?」他溫吞吞地說,吊足了她高懸的心,也氣炸她的五髒六俯。什麼小八?原來一隔十年,他連君練央的樣兒也想不起。
「可惡!」她撲向他。
也算他眼明手快,忙將粥碗高舉,避開她的沖撞。「你這是干什麼?要是我閃開了,你不翻下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