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拿,請便吧。」她的鳳眼閃過驚詫,沒有料到他的不在乎。
「我摘下你的面具,就會目睹傳說已久的丑顏了,這你也願意?」
「摘不摘,丑顏依舊,又有什麼關系?」他溫聲說道。看他平穩的雙眸不像在說假,她微惱道︰「既然如此,你戴什麼面具!」
「我戴面具,只是怕嚇壞一般小孩,姑娘不怕,可以摘。」她咬住朱唇,心里泛起淡淡不悅。「我真要摘了?」
「隨你。」她傾身上前,面對面地望著他。
「我可是不騙人,說摘就摘的,到時候你的臉一曝光,可別哭爹喊娘的!」他的目光直視她。她伸手迅速摘下,露出他的丑顏。
「姑娘,你──」他微訝,看著她忽地閉眼。
「哼,我什麼也沒瞧見,只是嚇嚇你而已。」她緊閉雙眸為他重新戴上面具,手指輕觸他靠近輪廓的淡疤,心里暗嘆了口氣。
「你一點也不像被嚇著的樣子。」再度張開黑眸時,瞧見他當真沒有受到驚嚇的樣子。他對他的臉……已經能接受了吧。
「算了,你不吃,我就收了,連帶著你的十二弟也別想有飯吃了。」她撂下狠話,不由分說地將菜肴來到他的唇畔,料定他一定會吃下。聶淵玄望著她的眼,不甘願地張口吞下。
「八師傅,你對你的兄弟真好啊。」她又在笑,笑得好難听。這種粗嗄的笑聲與他的笑相似,像被粗礫刮過又磨平。自從知道自己永遠只能發出這種笑聲之後,他就很少開懷大笑,她不同,像笑得十分開心。
「你究竟想要從我身上得到什麼?」硬又被塞進一口飯,含糊吞下之後,才又說︰「如果是我哪位兄弟得罪了姑娘,也請你見諒,倘若有不公之事,在下願意當姑娘的溝通撟梁。」
「姑娘姑娘的,誰知你在叫誰?我叫小八。」
「姑娘乳名,豈容男人唐突。」她停了一聲,道︰「再叫我一聲姑娘,我……我就要欺你的十二弟!他這種三腳貓功夫打也打不過我,他敢跳船,我就撒網捕魚,干脆一路沿著河道下去,看看誰要他,我就賣了!」
「你……蠻不講理!」
「哎呀,動怒了。」她笑道︰「我就喜歡惹你發怒,愈怒愈好。」她用力點了一下他露在外頭的鼻子。
「胡鬧!」
「我胡鬧?才不呢。」她輕笑一聲,放下碗筷,站起來。「聶淵玄,你教書教了這麼多年,理當知道凡事有果必有因,沒有風,海浪豈會自己蝕人?你篤定地說必會為我主持公道,你的話太滿了。」
「我自認兄弟里絕無傷人之輩,就算姑……就算你執意說有,這其間也必有誤會。」她又停了一下,雙手斂後往窗口走去,遙望遠河。他被鎖的艙房在二樓,就算他的身子能擠出這小窗外,諒他一介文人也不敢從二樓跳下去。這一切的一切,她都料想好了,只是一直等時機。現在時機到了,她沒有放過的道理。
「是誰告訴你,我的不公之事源自于你的兄弟?難道你以為你二十五年來就沒有做過一件錯事嗎?」冰冷的指責讓他停下雙手縛于身後床柱的掙扎。他驚詫地抬起臉,望著她嬌小的背影。他做的錯事?不可能,這樣的背影他沒有印象啊。
「你是指我?」
「就是你,聶淵玄。」她回首笑道︰「我跟你之間的糾葛,只怕你一生一世也還不了。」
他們之間的仇恨真有這麼深刻?那麼,為什麼她在笑?鐵面具下是看不見她的臉孔,自然也無法得知她的任何神情,但直覺地,就是知道此時此刻她在笑,笑得很高興,一點兒也不像被仇恨束縛。為什麼?她──真的恨他嗎?
※※※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什麼樣的愛恨情仇會讓一個始終向前看的女人久思難忘?
「十一郎,怎樣?里頭沒出事吧?」拾兒匆匆走來,嘴角尚有菜渣子。
十一郎收回留戀河景的視線,答道︰「沒,他們正談著呢。聶元巧你妥當安排了嗎?」
「他還在昏迷呢。」
「所以你就連他的午飯也一塊送進肚里了。」
「嘿嘿,反正他又不能吃。」拾兒模模鼻。
「也不知是哪個混球教他功夫的,竟然漏洞百出,真是丟人現眼。
不過也幸好他功夫差,她沒有盡心使力,不然我還真怕她失手誤傷。」听見拾兒對聶元巧的評語,他隴聚雙眉,說道︰「我听說他備受寵愛,但沒有想到聶家會寵他到這個地步。」還沒有親自見過聶元巧,心里就隱約起了排斥之感。
拾兒沉吟了下,點頭。
「他瞧起來確實是受寵的,臨敵經驗不足,功夫又差,才會遭了咱們的道。我敢打包票,他是連我也打不過的。」見十一郎垂首思量,他咧嘴笑道︰「好了,換你去吃飯吧,我來守著這個師父。反正他們也不過是談談話,鬧不出什麼事來的。」兩人皆知她行事素有分寸,遇有大事更小心翼翼,但這次是例外,被擄之人是她處心積慮等待的人。
「我還真怕她突然對他不軌。」怕她輕薄了聶淵玄、怕聶淵玄想不開自盡啊。唉,有這種師父真是頭痛。
「如果這一回徹底失敗,十一郎,你想……下場會是如何?」拾兒的背脊開始發涼。饒是十一郎夠沉穩,一想到失敗的下場,頭皮也頓感緊繃起來。
「如果沒達成她的目的,別論她自己,光是你我,就得一輩子陪著她,連帶著咱們以後看中的娘子跟生出的小娃兒也得看她臉色過活。」他沙啞說道。
拾兒聞言一陣顫抖,幾乎要痛哭了。
「真不公平,憑什麼要咱們來受這種苦,我倒寧願早點去找閻王老爺……」話還沒有說完,忽聞艙房她一聲驚叫。兩人對視一眼,心里暗驚該叫的是聶淵玄,怎會是她?不約而同地推開房門,拾兒率先沖進要救人,踢到東西,低頭一望正是她的鐵面具。他直覺抬起眼來,瞧見她素手遮臉退居一旁,而聶淵玄不知何時悄悄掙月兌繩索,顯是趁她不備,掀了她的面具。是啊,早該料到,世上除去他,她還能容許誰近她身?
「師父!」
「你的手受傷了!」十一郎月兌口道,身影極快地晃過拾兒,抓起聶淵玄的一雙手掌來,上頭斑斑血痕,是掙扎換來的結果。拾兒連忙撕下衣角內側干淨的白布遞上前,讓十一郎為他包扎。
「姑娘,我並非有意摘下你的面具。」聶淵玄不覺他們異常的關心,只是心內好生的愧疚。
從他瞧見她戴著面具的那一刻起,就知道面具下的花容必有不便見人之處,他同是面具人,怎會不知這一層道理呢?她遮臉的雙手成拳,從指縫里泄出讓人發毛的聲音。
「不是有意……也無妨,反正遲早你會看見我面具下的容貌,你看了之後,要知道就是因為我的臉……所以你欠了我!」黑發揚起,撩滑至身後,她的雙手緩緩滑落雙頰,露出她的面容。時間在那一刻停住了。
聶淵玄連眼皮也沒有眨,望著她那張恐怖可怕的丑顏。
「咚」地一聲,連他這個丑慣的人在見到這一張臉之後,心也不由自主狂跳了下,直覺屏住氣息,腦中不由得浮現二字──好丑!
第四章
她……究竟是誰?過了一天一夜,絞盡所有的記憶仍然挖不出她的存在。
十五歲離家,因求學而跟隨王陽明先生四處說課,一直到近三、四年才當上講書師傅,所接觸的多是男性,就算有女人,也是婦人,哪里曾遇過什麼未出嫁的閨女呢?尤其她一身的武術,讓他聯想起武書院的師傅們,但她是女人,怎能當師傅?不是書院視師傅,與他更沒交集,那麼她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