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想要讓我發現什麼?人世間的無情或者有情?」她淚眼婆娑的笑顫道︰「你讓我獲知這一切,是想讓我發現人世間短薄私己的愛有多苦嗎?我……要這種苦,請你把冷豫天還給我吧。我不再在乎他是否是這一切的罪首,若沒有了他,我只是一只黑狐,不會遇見我的娘、不會再度遇見他、不會知道人間多情多苦,說到底,我該感激他才是。若有生生世世,我願再經歷這一切苦難,我願再受盡天下折磨,只要我能再度與他相遇,我甘願吃盡天下苦頭,請你將他還給我吧。」
「就算從此以後,我索回你的長命鎖、除去你的道德練?你已借壽給孫眾醒數十年生命,沒了長命鎖,你的壽命不再,僅剩十五年陽壽;沒了道德練,以後你心懷邪念,出手殺人,積下惡因,更難登天,這樣你也願意?」
「我願意,只要你讓他回來。」她毫不猶豫。
男子坐著的方向起了騷動。
挽淚看見他站起身來欲走,樹葉因他的身影拂開,隱約窺見到他面容的一角,她吃了驚,那面貌如此熟悉,正是冷豫天。
「你執念之深,若不成全你,豈不顯露仙本無情而少慈悲。」輕朗的聲音愈飄愈遠,他的身形背影晃動得難以捉住。
挽淚差點沖口喊住他,心底卻直覺否決──不是冷豫天。面貌相同,冷豫天卻多了滄桑無情之感。
那麼,他究竟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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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色暈光點點,漸漸化為黑夜。夜無月,仰頭只有一片繁星。挽淚坐在泰山之頂臨時搭成的草屋前苦苦守候。
「依我之見……他是不會來了。」
「他會來。」
「他不會來。」「他會回來的。」
「挽淚,也許那只是你夢一場,夢見了有神出現。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極度渴望遇見神仙,所以就……」
「那不是夢。」
「不是夢,那就是你嘴里的神願意讓冷兄回來,他卻不肯回來了。」談笑生真想狠狠撬開她的腦子,看看她的頑固究竟是怎麼做的,做得如此堅硬而難以溝道!
挽淚渾身一顫,疑戀的目光仍落在濃濃的夜色里。
「他說,他愛上了我。」
「搞不好,他是騙你的。為了騙你回陽世,不得不撒的謊。」才說完,就見挽淚瞪向他。
銀色的眸子是野性妖美的,像深山里的狐眼,充滿噬人的光芒,談笑生嚇了一跳,不由得跑進草屋里,邊跑邊喊︰「我去煮點東西吃!」嚇死人了!難道妖怪與人真有不同?那樣可怕的眼神,他得練多少年才行?
挽淚收回視線,傻傻的抱膝坐在草地上。
誰怕她,她都再也不恨了,只要他與娘不怕,那就夠了。
良久,她未吭一聲,目光放在遠處的夜景之中,期盼從那里能走出他來。
約莫近四更天的時候,幽幽的嘆息傳來,她錯愕的抬起頭來。
「夜深露重,風又大,你一身單薄,難道不怕著涼嗎?」話才說完,披風落在她的身後。
挽淚猛然跳起,迅速轉過身,眼淚如泉涌,撲簌簌的掉了下來,一串又一串,流不止。
他又嘆息,輕輕將她擁進懷里。
「我以為你不願回來了。」談笑生的推測她不是沒听見,只是拒絕承認依他的性子,他確實會無情的一走了之。
「現在,我回來了。」他的聲音溫和如風。
她遲疑了會兒,抬起臉貪婪地望著他略嫌憔悴的臉色。他的身上已無香氣,唇畔是常掛的平穩笑容。
「你……」
「你要問,我將最後的真氣給你,現在又如何完好的出現嗎?」他略過她熾熱的眼神,輕輕推開她,拉好她的披風。
不,她不是要問這個!
他視若無睹她的張口欲言,逕自說道︰「我在休息。」
「休息?」不是死了嗎?
「原該是魂飛魄散,會迅速腐敗而融入塵土之間,從此再無我。我倒在船上,閻羅王將我的身軀送往天上。也許是玉帝憐惜我吧,保我全身不腐爛,而我的意識仍在,月兌離身軀,處于休息的狀態里。」那樣的空間里只有安神自在,幾乎甘願永願沉浸在那樣不會流動的世界里。
若不是一絲恐懼讓他听見玉帝的叫聲,也許,他會繼續沉睡,直到他再度蘇醒。
那樣的恐懼是對挽淚。
怕她難以割舍對他的情而再度求死,明知她要再死是非常難了,但留她一人在世間孤獨永生,他心如刀割。
他的心分成兩半,與生俱來的神性讓他向往神和的天境,然而墮進七情苦海里的心卻又想著挽淚。
真是可笑,她在身旁他不知珍惜,她不在身邊了,他的心頭卻一陣絞痛。
「你……不死,我就該謝天謝地了,但是……是我貪心,你……真的愛我嗎?」終究忍不住沖口問他。
他但笑不語,仰首望天。
「什麼是神呢?我要你修行當神的目的又是什麼呢?天地何時開創,我的壽命就何時開始直到現在。你可以想見我活了多久。原本該有的慈悲我已遺忘,也忘了修行當天人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渡眾生。挽淚,你了解嗎?」
「我不懂。」他的什麼神言神語,她就是不要明白!
他露出無奈淺笑,眸光熠熠的望著她︰「我要你明白,我回來,仍然是要你修行成仙。」
「我不要!」她握緊拳頭,撇開臉,強忍心里痛楚︰「我成仙去渡眾生?我偏不!」
「我要你登仙位去渡眾生干什麼?人間有人間的規範,神亦然。我能留下來已是破例,是你的求情與玉帝的鐘愛,但我已動七情六欲,該罰的還是要罰,我被打掉所有的道行,雖仍是神體,卻要重新修行;我無力再延你壽命,挽淚,你只剩十五年的性命,若不好好修行,難道你要等死嗎?」
她聞言一呆,他是為她?他的語氣十分平和,一點也不像是有著私情私愛的男人。
「你……是不忍見我死去,就如同你不忍見到天下人死去?」她遲疑的問,心里噗通噗通的跳著,真恨他平靜無波的臉色,讓她捉模不定他的心思。
「我是不忍見你死去。」見她臉色慘白,他又補上︰「但我更不忍十五年後,我得獨自一人。我要你修行,不是為眾生,不是為你,只為我,這是我的私心。如果你當真不願隨我修行,我也不勉強,我可以等,等你轉世之後,我會找到你的。這是你當日不知我是神時對我的承諾,現在,我要用在你身上。」
他的語氣還是平穩,但眸里泄露淡淡的情意。
是很淡,卻是她渴望已久的。他終于肯愛她,就算只有她愛他的百分之一,她就已經很滿足很滿足了。
不知不覺又滿面淚痕,顫抖的說道︰「好,好,你要我修行,我就做,就算你是騙我的,我也心甘情願被你騙,我要跟你生生世世的……一輩子也不分離。」她用力抱住他腰際。
他說起生死誓言這麼的輕易又溫和,一點激動也沒有,真的像在騙人。可是誓言不是用說的,她活了這麼久,不在乎多活十五年來看他的真心與否。
以往,她想求死,因為世間無愛她之人,如今,她想活下來,因為她的愛得到了回應,哪怕是短暫的欺騙也好。
他撫模她的長發,從草屋窗中射出的微弱燭光里,他看見她的長發里多了好幾根銀絲。
他閉上眼,有著無限的憐惜與無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