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畫師與雕版匠能否溝通,是版畫成功的關鍵,沒錯,她雕出來的畫是長安城最出色的,但誰知道馮府的畫師哪時候會被挖角?
馮無鹽無心地笑了笑︰「我已逾婚嫁年歲,錢公子想娶妻,盡避另覓他人,我沒打算在馮姓之上冠上其他姓氏。」她偏著頭想了想,又說道︰「至于馮府的畫師與雕版師傅能否溝通,就不勞錢公子費心了,現在;你必須承諾我,別丟雕版業的臉。」
「什麼?」刀鋒微微滑進他的頸子,他痛得叫了起來。拜托,他丟不丟臉干她屁事啊?
無鹽不耐地揮了揮手,嚇得錢奉堯冷汗直流。
「我要你口頭承諾,只要你雕刻版畫的一日,就不能欺負良家婦女、不得行下三濫的勾當。」
***
馮老爺一生迎娶十房妻妾,雖膝下無子,卻有二十個女兒。打從去年十一嫁與鄰縣少康之家後,馮無鹽便成了馮家年齡最大卻仍待字閨中的黃花閨女。
是沒人要嗎?
舉個前年登門求親的趙姓公子──他在求親第十一回被拒後,狼狽的爬進馮家外牆,本想先強迫馮十二來個洞房之實,再行俗禮迎娶,哪里知道還沒見到馮十二,就誤闖了馮九的閨房,在色欲燻心之下,佔了半推半就的馮九身子。
棒日一早,他這個摧花大盜被架到馮老爺面前被迫娶了馮九。那時馮家尚未出閣的女兒一字排開守在馮老頭身旁,馮十二的在場使馮家其余女兒的美貌平均值暴跌。
她不丑,真的不丑,最多算是中人之姿。平凡的很,只怪送子娘娘將她送錯了地方。
然而,馮十二丑不丑並不打緊,即使到了二十歲,依舊有人登門求親,就連迎娶了馮九的趙姓男子也數度欲染指這中人之姿的小姨子。
原因只有一個──
登門求親如趙錢等人,皆是從事雕版事業之後代。在長安城,雕版師不下上百,但出色的只有一個,是女性、是天才、是長安城諸多佛寺指明要的雕版女師,如今她年方二十,雕版出的版畫作品卻早已流出了長安城。
以雕版事業而論,在漢人朝代還不算盛行,多由手抄。至金壁皇朝初時,佛教發揚光大,而雕版也逐漸盛行,有錢的人家供佛,抄寫經文已不再手抄,而雇雕版師刻印經文及插圖,其他如刻印肖章、單幅圖案也一一掀起了熱潮。
在長安城中,上百雕版師僅靠接經文的刻印就足以維持生計,然而教人眼紅的是,佛寺將千佛圖、菩薩圖等單幅皆指定交給馮十二雕版。真他媽的王八羔子,馮老頭死不肯嫁馮十二,因為她是家中唯一的生計、唯一懂得理財的女兒,放了她就等于白白送人一棵搖錢樹,賠本生意馮老頭還是懂的。
每天,馮老頭吃香喝辣睡大覺,不必理會生活是否困窘,只須每日一早睜眼喊聲︰「十二!」馮無鹽便供給了他天堂般的生活。
她要嫁,可以!除非等馮老頭二腿一蹬,升天去也。不過數數日子,大概還得等個二十來年,因為打從馮老頭發掘了自個女兒是雕版天才後,他就把自己身子養得健健康康、肥肥胖胖的。
于是,馮府內,人人心知肚明,外頭的男人再怎麼卯足勁想追求馮十二都是疑心妄想,馮十二這一輩子只能守著冰冷的版畫過活──直到終老。
可憐嗎?
才不!
馮無鹽行色匆匆地從東四巷走出來,橫在巷口是久候的馬車,樣式有些破舊,她朝車夫點了點頭,忙拉開車後市幔跳上去。
「繞個圈子,再到市集。」她朝前方花色布幔後的車夫說道,確定馬車動了起來,才松了口氣,傾靠在車板子上。
「怎麼啦?」車內尚有另一名女子,神態嬌憨,是人稱九天玄女下凡塵的馮十六。「瞧你渾身上下髒兮兮的,要是不知情的人還當你在地上滾過一圈,跟男人野去了。」
馮無鹽難以置信地抬首。「這話你哪學來的?」
「這還用學嗎?看也知道,要不是明白你迷版畫迷得緊,我還真以為你跟七姐一樣,同男人幽會斯混。」事實上,十二是有那本錢的。從這角度望去,十二的黑眼大大地、水汪汪地,深褐色的外衫撐著渾圓秀小的,從沒人發現十二的腰比其他馮家女兒的腰還縴細。
沒錯,十二是長得不漂亮,然而全身骨架生得好;馮九首次歸寧那日,趙姐夫也跟著回馮府,對十二依舊不死心,趁著十二回木屋,想再來當次摧花婬魔,但是沒得逞──因為沒料到十二雕版的刀子不離身,不過模了她滑膩的肌膚一把後,便念念不忘那教他打從心底引起遐思的身子。染指十二,是趙姐夫三年來唯一的信念,氣得馮九打歸寧那日後就沒再回過馮府了。
然,人終究沒十全十美的,十二再有才氣、再有教男人欲火焚身的胴體,但沒有西施貌,她這塊寶就像是和氏璧,沒有遇到慧眼識她的男人,她就永遠只算是個石頭。
「若我憑著你幫我畫的畫像,進宮讓皇上爺選上了妃,討了他的歡心,你就不必再守著老爹,守著那棟大宅子,你愛嫁誰都行!」十六月兌口而出。再過幾年,只怕連皇上下旨,都沒人願娶十二了。
馮無鹽輕快地微笑︰「我沒打算嫁人。」
「不嫁人,你怎麼活得下去?」十六不可思議地望著無鹽。
「不能活嗎?我都活過二十年了,怎會活不下去?」馮無鹽頗有興致地從車窗望著外頭晃眼即過的店鋪。「你以為我沒盤算嗎?都算好啦!等爹百年之後,那時你們都已成親,我也該近五十歲,憑著日常存下的銀子,從長安到山東,應該足夠用了。」
「山東?你去山東做啥?哪里有你喜歡的人嗎?」
馮無鹽眨眨眼,回過臉看她︰「沒喜歡的人,但那兒有畫像石刻。」那是她畢生的心願。如果能再賺多一些,她還想踏遍全中原的足跡,尋找不同刻法的版畫;山東、四川、河南、山西都是畫像石的分布區,也是版畫的一種,能一睹先人遺留下的版畫,是她一生的願望啊—
旁人都以為她逾二十不嫁,全因親爹拒絕所有親事;以為她日夜雕刻版畫。是為馮家生計,但她從不覺辛苦,那是她的興趣。男子或是婚事在她心里佔不了空間,她喜歡雕版、沈迷版畫的歷史之中,旁人一直以為她是受難者,她是嗎?只有她自個兒心里明白。
「等你到五十歲,那還會有人願意娶你嗎?」十六迷惑地問。
價值觀不同無法溝通,無鹽輕嘆口氣。拿起備好的獸面,那是元夜準備上市集用的,若不是十六執意逛市集,此刻她尚在木屋里畫草圖。
是的,她不僅會雕版,還會畫圖,是長安城各雕版師傅極欲挖角的畫師。他們都不知馮府的畫師身兼雕版、印刷,總以為馮十二雕刻出來的版畫,全是靠馮府畫師原圖的功勞。
她的目光調向車窗外的遠方。何時,她才能償其心願踏上山東的土地呢?
黑夜,湖光粼粼映著天上的圓月,一陣吵雜聲驚動了剛駛進湖面上的一艘樓船;船上甲板的前後約莫有十條漢子。有的盤腿而坐,有的前後巡邏,聞聲大伙不約同地全防備起來,警覺的環視湖面四周—
在樓船的前方,零零落落地停了十來艘小船、畫舫,間以繩索連系,上頭燈火通明,每艘船上起碼掛了四、五只燈籠;而載有娼妓的花舫則末以繩索連接,獨立湯于湖面之上,鶯鶯燕燕個個提了小燈籠擠在甲板上,朝小船上的游客拋眼使媚調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