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坐吧。」率先走入涼棚里,在竹編的涼椅上落坐,抬頭望了眼滿架子鮮黃的絲瓜花,以及幾顆甫結成的青綠小畢,有些難以置信這明夏宮的後院小憩之地,竟是種著蔬菜。
相較于其它宮、苑在里里外外爭相種植奇花異樹來說,這明夏宮只在前院的門面處種滿夏花、植了滿池的蓮,看起來既符合「夏」的風情,又氣勢十足,打理得不比其它宮居遜色。然而在後頭、在門面以外的地方,卻是突兀的種著蔬菜,雖是滿片的綠,但景致卻怎麼也稱不上迷人,真是不可思議。
「這後院,植的都是菜類嗎?」皇帝好奇的問。
「稟皇上,除了蔬菜,還試種了瓜果,但有些沒種成。」
「妳種的?」眼光挪到那雙正在為他倒茶的雪白縴手。
「當然不是,臣妾沒這本事。宮里有個女侍出身農家,臣妾無意間听說她善于耕種,一時好奇,便在後院劃了塊地方讓她種植些蔬果,也好開開眼界。」她微笑,遞上香茶︰「皇上請用茶。」
「父皇,等會兒有涼筍吃哦!是我挖的哦。」予瞳急巴巴的獻寶。
「什麼妳挖的?是妳拿的吧?挖上的人是我呢!」六皇子畢竟年幼,一時忘了該在父皇面前謹身慎言,忙著反駁妹妹不實的說法。
「挖土的人是季秀,你只是耙了幾把而已,還把一只春筍給折壞了。」
「春筍?」皇帝問道,四下張望了眼,最後在左後方看到一小叢竹林。「那兒產的?」
明恩華點頭︰
「那叢竹本來就長在那兒,每年春天都可采到幾只。昨夜在睡前跟兩個孩兒提了這件事,他們便坐不住了,非要親自挖筍不可。還真挖到三只,正讓小灶房處理呢,這會兒該冰鎮完,可以吃了。」
「今日是熱了點,吃涼筍正合適。」紫光帝見兩個小的已經動了心思,扭來扭去再也待不住,于是開恩道︰「予,你帶妹妹去看涼筍處理得如何了,若已處理好,領御侍送過來。」
「兒臣遵命!」三皇子雙眼一亮,牽著妹妹的手,很快跑走了。
兩名貼身御侍隨之跟在兩名小王子身後離去,另兩名武衛留在後院入口處繼續護衛皇帝的安全。
春夏交接之際的四月初,天氣時冷時涼時熱。冬衣末敢收,春裝得備好,夏裝更須待命。
今日天氣稍帶著悶熱,幸而時有涼風習習吹進瓜棚里,一邊喝著帶有薄荷入味的茶,暑氣都給抵消了。
今日的他,所為何來?
皇帝像是正在享受眼下的悠閑心情,明恩華自是不敢開口擾了他的清靜與好興致。
閉目好一會後,張眼時第一個談的竟是——
「剛才那首《八至》,對句有點問題。」
「是。畢竟只是閨閣詩,通常只是側重于抒發心情,沒有太多講究。」她小心回道︰「近對遠、深對淺,乃至于最後尾聯的親對疏,頸聯確實不該用高與明二字相對……」
紫光帝擺了擺手︰
「那倒無妨,只是,為什麼至親至疏的是夫妻?」
不意外……一點也不意外這首詩被他听到,既然被听到了,自然也就更不意外這一句會被特別挑出來找麻煩了。
「原本無甚干系的男女兩人本就至疏,後來因為婚姻的締結而成為至親,詩中說的,正是這個道理。」
「是這樣嗎?」他笑著望她。
「是。」不然她還能怎麼說?
沒再在這首詩上糾纏,紫光帝淡淡道︰
「方才,朕再度接見了順貞夫人,連同張妃一道。」
是那兩人?昨日上午來她這邊鬧過的兩人?明恩華大概知道那兩人會對皇上說什麼,上個月找到皇上那邊要求別讓她養育予未果,自然是不會死心。
反正只要三皇子還在她這兒,張妃永遠不會對她善罷甘休,即使她對張妃釋出善意,願意讓她每日過來明夏宮見兒子,也還是被她不領情的冷嘲熱諷了一番。
「予與予瞳住到妳這兒,也有五日了。這兩個孩子正是貪玩年紀,尚未定心,可有讓妳累著了?」紫光帝接著道。
「不會,如同皇上所見,臣妾大多時候還是縱著孩兒玩鬧,並不要求他們成日坐在書房里念書。」
「朕亦認為學習的起步至關重要,若是讓孩兒在發蒙期就對學問感到恐懼,以後怕再也無法體會知識的樂趣了。」
「皇上說的是。」聲音平淡,不帶情緒。
紫光帝很興味的打量著明恩華的表情,對她臉上淡淡的戒備感到有趣,漫不經心的說道——
「听張妃說,妳將予教得很好,短短半個月,就讓予能輕易背誦《筆陣圖》、《詩經•七月》,如今還趕著他背《典論•論文》……都是些好文章。愛妃如此用心,連生母都自愧不如,特地向朕感謝妳對予的悉心教導。」皇帝像是很欣慰的口氣。
「張妃客氣了。此乃三皇子天縱聰明,有記事背誦的長才,並非臣妾之功。」明恩華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一股直往上冒的火氣後,平穩應道。
「唉,愛妃總是如此客氣。妳認真授業于予,朕心甚慰,總想著賞妳什麼,讓妳開心一下,可妳這樣不居功,教朕如何行事?」
明恩華則不敢認為皇帝真的是在高興欣慰。就像她也知道,昨日才過來指著她鼻子罵居心歹毒的人,怎麼可能轉了個臉,就巴著皇上滿嘴說她好話!
若不是張妃在說反話,就是皇上將听到的言論,以春秋筆法加以大大修潤改造了一番。而不管是哪一種,都讓她戒備不已。
眼下的重點是——她從來沒有強令予背這些文章!而且還是半個月前就開始?!這個時間點有很大的問題。因為她是從這個月的初一才接旨正式教養三皇子、四皇女,若是她在指定的日期前,就插手皇子教育事宜,雖然這只是小小的事情,而且有皇帝的旨意在先,早幾日忙活也不算什麼。只是有點小小的逾越罷了,若誰想怪罪,都顯得小題大作……
但問題是,她沒有做!
她以為予會背《筆陣圖》是先前跟著大皇子到無逸齋學習時,跟著太博學來的。哪里知道居然是那柳麗池以明夏宮助教的名義,擅自跑到初晞宮去教授三皇子背文章!
她知道那柳麗池很有心機,也等著看她怎麼施展……竟然是這樣,馬上就迫不及待找她麻煩,並且努力將自身月兌顯出來!
明恩華承認自己被氣到了。雖然一直知道將面對著什麼,但事情真正到來時,胸口還是一陣火灼般的氣怒。活了二十年,她第一次遇到這樣明目張膽打著她名號行事,陷她于百口莫辯境地,也只能忍下。
就在她心念電轉間,皇帝等不到她的應答,又開口了︰
「恩華啊,妳這般盡心盡力教導孩兒,朕真的很歡喜,決定賞妳一個心願。只要朕做得到的,一定允許妳。妳想想看,可有想達成的心願?」
心願?!
她身子微震,不敢相信皇帝會允許她這麼重的賞賜,這不是身為帝王該輕言說出的話。尤其賞賜的原因出自于這樣微不足道的事,太離譜了!皇上為什麼如此輕率就說出這樣的話?!
所謂的君無戲言,就是因為皇帝隨便的一句話,都可能造成嚴重而無法彌補的後果,所以君王必須謹言慎行,更不該隨便允人一個願望,而毫無條件限制。
何況,她並不是真正立功,皇帝也不是真心在夸她——與其說夸她,不如說是在試探她什麼。在這樣的情況下,卻說要給她一個願望,多麼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