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四樓,最左邊那一戶是她接下來要長住的地方,她對里面並無任何幻想,一逕慶幸著剛才堅持司機先行離去,不讓他代為提行李上來。否則經由司機忠實地回報兄長之後,她很肯定自己第二天絕對還是會在陽明山的宅子里迎接早晨的到來。
在暗沉的光線下,她手上的鑰匙模索了好久才把門給打開——
二十坪的空間,一房一廳一衛,放眼望去,盡是局促的感覺。前任住戶留下的家具不僅老舊,甚至有不堪使用之嫌疑,她一點也不想去踫觸……
不過,這原本就是一般平民會過的生活不是嗎?她不讓自己腦海中再度浮現各種嫌棄的念頭。
單夜茴,記住!你不是真正的千金大小姐,你只是一個與全台灣百分之九十女性相同必須賺錢養活自己的平凡人,有片瓦足以遮身,很夠了——她不斷告誡自己。
好了,看完了客廳,該去看看浴室了。她完全不能忍受自己住的地方臭味沖天,已有心理準備要屏息閉氣以大力刷洗各式頑垢。拜托拜托,馬桶千萬別太髒
「哇——」
不是她的叫聲。她停住腳步,緩慢轉身往外頭看去。喔,原來她忘了關門,所以親眼目睹到一場斗毆。
外頭,一個少年被兩個不高但壯碩的男人押上來,並狠狠往某一扇門推撞而去,於是少年慘叫出聲。
「喂!我們已經帶你來了,還不快點叫你堂哥拿錢出來。」話落,又是用力一踹。
少年再度慘號一聲,哭哭啼啼了起來,用力拍打著門板,嗚咽而斷斷續續地叫︰
「哥,哥,你在不在?快點出來……哇……」
隨著壯碩男人持續的施暴,少年哭得更大聲,最後根本泣不成聲,哪還有力氣喊人。
而事實上,少年求助的顯然也不在,他們發出的聲響想必連龍山寺那兒都听得一清二楚。如果那屋主在家,早出來處理了。
想到這並不關她的事,於是打算關上門,也許……再撥個電話報警,其它就沒她可以幫上忙的了。
「喂,你!」一名男子發現了她,兩三大步走過來,一只大腳丫硬塞進門內,讓她無法順利關上門。「你知不知道那一戶人家去哪里了?」
問完才發現他眼前的女子竟然長得分外美麗,簡直像電視上那種玉女明星,驚艷得瞠大了眼,口水當場淌出來。
她低頭先看那只踩進門檻內的大腳,然後才緩緩往上挪,直視男子混濁的眼。
「不知道。」她答。
「什麼不知道?」男子壓根忘了他自己剛才問什麼。
「喂,王仔,你不過來揍人,在那邊聊什麼天——」另一人也走過來,看到大美人,不禁雙眼一亮︰「嘿,不錯不錯,去『海上花』上班,一個月一千萬也沒問題。小姐,想不想賺大錢?還可以認識很多有錢人哦。」
夜茴微顰著居,心下不甚耐煩,冷淡道︰
「請把腳挪開,我要關門了。」
「哎喲,別這樣嘛,大家聊聊嘛……」兩名無聊混混開始了調戲良家婦女的戲碼。更伸手抵向門,隨時想登堂入室。
她垂下眸光,看似膽怯害怕,眼中迅速閃過一抹光芒。似乎就要有什麼突如其來的舉動——
「你……你們不可以對無辜的人……亂來……」還在抽抽噎噎的小男生疼痛不堪地以身軀蠕動過來。
「少羅嗦!再吵老子一腳踹死你,打不怕啊?」
「怕……怕啊……」少年吞了吞口水。
「那還不閃遠一點?」混混甲抬起大腳恫喝。
「嗚……嗚……」好害怕,怎麼辦?可是,可是男生本來就不可以欺負女生,這是每個人都知道的道理啊……
「李仔,別理他,快,我們一齊進去讓小姐招待吃茶啦!嘿嘿嘿……」痞子乙早已迫不及待要享艷福了,今天真是幸運哪……
正要伸手頂開半掩的門,但突如其來的劇痛讓他發出淒厲的慘號……
「王仔,怎麼了?」李仔迅速沖過來,一時搞不清楚王仔沒事尖叫個什麼勁。
「啊……啊……我……」痛得講不出話,王仔涕淚滿臉地直往下方比去,並用力要抽出自己被夾扁的大腳丫。
「哎唷,夭壽!」李仔一看不得了,原來美女無視王仔的一腳還踩在門內,硬生生地合上門,在兩方鐵板夾殺下,王仔的左腳怕不給夾碎了。他用力拍門︰「快松手,你這個婊——」
「哇——呀……」王仔在更多力道的折磨下,終於暈倒,在地上攤成一團泥。
李仔大驚,這下再也不客氣了,退了兩步,以一只抓狂中的牛之姿態,左腳虛滑了兩下,然後,用力往門板方向撞去——
當他發現門板早已大開,是他沖進屋內並被地上行李絆倒、順勢撞上一堵硬牆而掉了一排牙齒之後了……
這幢破公寓里,第二號昏厥者於焉產生。
「喂?警察局嗎?我要報案,這里是……」
在一片死寂的沉窒氣息中,屏住氣息的少年以為世界八成全結凍了,要不然就是他在作夢。但那輕輕柔柔的女聲,讓他逐漸回神,明白一切皆是真實,不是夢
那麼,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眨了眨眼,唯一的目擊者發現自己比誰都迷糊。
這兩個壞人,到底是怎麼把自個兒傷成這樣的?
※※※
嘴里塞滿了飯粒,已經沒有空間發言了,但言康仍是努力擠出不好辨認的字句,就怕堂哥不了解下午的過程是多麼驚險刺激。
「哥,你就不知道當時的情況多危急,雖然對那位小姐來說是無妄之災,但她後來能全身而退,簡直是老天爺保佑哇!一個流氓被夾傷腳、一個自己沖去撞牆,最後全都暈了,讓趕來的警察不費吹灰之力地捉走壞人,真是太帥了!謗據我們家多年來被逼債的經驗來說,這種好事會發生的機率根本是零,你說她是不是很好運?」
桌邊另一頭的言晏心不在焉地听著、應著。
「嗯,是幸運……」心中只想著那些地下錢莊的人恐怕一定會再來騷擾。這里已不適合住下去了,要怎麼做才好呢?好不容易言康考上了台北的大學,他沒有不收留的道理,畢竟在困窘的環境中還能力爭上游是件不容易的事,無論如何他也要罩著他。
老一輩們沉溺於大家樂,負債累累,拖垮了年輕一輩吃盡苦頭,原本屬於地方小盎之家的言氏親族,全成了三級貧民,其中還有不少斗膽去向地下錢莊借錢的人,像被吸血蛭附身似的,一輩子再也不得安寧,利息是愈滾愈多,今生今世也別妄想有還完的一天——言康的父母正是此中代表。如今母親不知去向、父親四處躲債,偶爾回家丟個幾千元給三個寄人籬下的兒子,要他們好自為之,有事找堂哥、堂姊們幫忙,不必聯絡……
也虧得言康兄弟們生性淳厚樸實,要不早以這個藉口去混黑社會墮落了。
台北居,大不易。光是掙自己的三餐伙食費就十分吃緊的言康,兼了兩份工讀也只能勉強維持住三兄弟的學費,在吃、住方面,虧得堂兄姊們的接濟。現下他來到台北,自然是被納在言晏堂哥的羽翼下了,省了好大一筆錢哩!這樣一來言康至少可以安心上學、打工啦。
能有片瓦遮身,已十足幸福,沒人會去在乎屋子老舊、還會漏水,近乎搖搖欲墜,而且還是位於治安不太好的區域。
「阿康,你說地下錢莊的人教警察帶走了,是以什麼罪名逮捕?」言晏問道。
「大概是私闖民宅,脅迫什麼之類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