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禧你哪!年小扮!」被趙爺派來幫忙年迴賣貨的趙府僕役陳林等人拱手叫著。以前大夥同在府里共事時,年迴就關照他們頗多,有好處也少不了他們,所以眼見年迴賺大錢,大夥心底都替他高興。
「兩年前臨上船時,你托我將老爺給你的兩年薪餉一百二十兩送回老家,我當時還想你怎麼不留下做生意,擔心你這趟白去了咧,看來我李阿南真是自操心了,年小扮兒你是聰明人,沒什麼難得倒你的!」他是年迴的同鄉,兩家甚至是毗鄰而居呢。
年迴好不容易回過神,第一件事就是將手上的碎銀約莫有四十兩,均分給前來幫忙的四人。
「來來,大夥辛苦了,給大家喝茶!」
四人瞪大眼,連忙推托︰
「哎!別這樣,我們是老爺派來幫忙的,義務的嘛!你拿這麼多錢,豈不是要嚇死我們!」他們這些雜役工作了這麼些年,一年就是十兩銀子,年迴的慷慨簡直要嚇傻他們了。
年迴不由分說,一一往他們衣袖里塞。
「不拿就是看不起小弟我了。別再說這些了,再說就不是兄弟。走!小弟請大家到'天香樓'吃飯去。」
四人當下不再推托,欣喜的撫著袖子中沉甸甸的重量,覺得這個年小扮真是了不起的人,發達了也不忘舊同事,出手大方得嚇死人哪。他其實可以不必給的。
李阿南跑到年迴身側,笑得見牙不見眼,說出大夥心底一致的感動︰
「年小扮,你真好,我阿南一輩子記下了,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盡避說,我全听你的!」
「對呀!如果以後你不嫌棄,我與老爺約滿了之後,到你手下做事如何?我高明財雖然不聰明,但勤勞又力氣大,一次可搬兩捆貨哩。」
年迴失笑道︰
「哎,還早呢!我又不是什麼大商人,哪請得起幫忙辦事的人。」
陳林拍拍他。
「別謙虛了。你不當商人,難不成還回頭替人管事嗎?老爺會那麼看重你,就是覺得你一定可以成為一號人物,他多想收你為自己人哪?不然趙府佣僕三百人,何以獨獨給你高薪,又對你千般好?」
「對啊!听說老爺還想把六小姐嫁給你,讓你當他女婿呢!」趙一春說出他在廚房听來的耳語。
年迴心中一震,表面仍是嘻哈表情︰
「別笑弄我了!咱們是什麼身分,哪配當京城首富趙大爺的女婿?」
趙一春正色地道︰
「不是說笑。這消息是大夫人房里的丫頭說的。老爺同夫人說︰你是個人才,他想留下你,偏偏用錢打不動你,如今三位少爺甫執掌商號的事,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輔佐,你這個年輕人經商的資質高,以後必有一番成就。兩年來他觀察你,看你專挑國內沒見過、價格又低廉的小東西買,這正是成功商人的要件,不趁現在留住你,以後就沒機會了。」
陳林叫道︰
「老爺從不給人這麼高的評價的!那肯定不會錯的。年小扮,你是個大商人的命,恭禧你!」
年迴仍是玩笑的面孔,揮揮手道︰
「去!別談這些了。喏,天香樓到了,要吃什麼,任意點。管他什麼商不商人的,現下開心吃喝最重要啦!」
將四人招呼入京城著名客棧,一落坐便叫︰「小二哥,把最好吃、最香、最棒的菜端出來,快些!」
「來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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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魚大肉、大吃大喝之後,微醺醉意讓他在客棧房中小睡了會,才精神些。
醒來時,打梆子聲自外頭傳來,四更天了。
披了件中衣臨窗而立,外頭漆黑一片,蟬聲陣陣,是夜里唯一的紛擾。
回想著陳林他們回去前,誠心誠意說著一定要跟隨他、在他手下做差事的神情……不覺得笑了。
口惠而實不至,誰會幫你辦事?
你要懂使錢的手腕!
你會不會做人哪?——
做大事業者的氣魄,你得學著點!
她哪……
那個精悍的姑娘,那個每每訓他時,臉上總是一副「听我的,準沒錯」表情不可一世的女子哪……
如今她可好?
若沒有她凶巴巴強制他去學著如河施人小惠,現今的他,肯定仍只是個努力勤勞的趙府小雜役,就像跟他同鄉的那個阿南一樣,對著一年十兩的工資感激不已,希望能在趙府終老,半點兒也不敢想自己也會有這麼一天。
曾經,在他心目中,這輩子能賺到一百兩銀子就是老天厚愛了。但現下,他懷中有五百兩的銀票,難以想像賺錢竟是那麼容易的事。幼時,他拚命種田、種菜,到市集去賣自家養的雞鴨,總是兩三文錢就被打發掉,一家子處在饑餓狀態,要掙到一兩銀子對窮人而言是何等的艱辛。
兩相對照,天差地別。
所有的轉機,皆來自於她。
她逼他寫字讀書,教鞭的婬威讓幼年畏怯的他不敢不從,死命強記那些艱辛的文字;而後,他賺到了生平第一筆錢,他發覺到識字的好處,更加發憤圖強。
元初虹打下他不錯的根基,以致於後來進入趙府做事,趙總管挑了他去陪三位少爺讀書,每天早晨夫子來授業時,他便過來準備文房四寶、磨墨、攤紙、從書櫃上找出夫子要教授的書本……整整兩年,他受益匪淺,連艱澀的古文也看得懂了。
窮盡一生出賣勞力,他大概可掙得一百兩。
而,用腦子去賺錢,加上勤奮,一生可獲得的將是無可限量。學識、見識,可扭轉一個人的命運。還有誰比他更深切體認到這一點呢?
以為一輩子到老,賺一百兩便心滿意足,但他現在才二十歲,卻已賺得五百兩。
發達了,很喜悅,但沒有想像中的狂喜。十二歲那年賺到七文錢的感覺甚至比現在來得快樂。
他是怎麼了呢?
二十歲啊……她,也二十了吧?
有沒有當上一流的牙婆?有沒有再教惡人欺侮?有沒有……嫁人了呢?
他不曾經歷過男女之情,也不曉得心中這種牽念要以什麼詞句來解釋,他只是純粹的希望著如果他非得完成終身大事,那麼妻子能是她有多好。
沒有注意過其他女子,雖然一直以來都有人向他示好。尤其在趙府時,好多美貌的丫鬟總在他身邊走來走去,送巾子、縫衣服的,他全不敢收,因為……——
除非你想娶那位女子為妻,否則別亂收女子送來的東西,當心被當成花心浪子……
她說過的,女人家送男人物品,是傳情的意思,嚇得他從此半件也不敢收。以前因為家貧,加上沒有成年男子的自覺,老把各方送來的好處全收下,然後寄回老家給家人用,沒想太多。以後就警覺多了。多虧她提點,否則不曉得要怎麼收拾呢,幾次爭風吃醋的陣仗就夠他嚇的了。
一方手巾自他袖中滑落,輕飄飄的落到地上。他彎身撿起,不由得一笑。這巾子,是她的呢。那日他手肘不小心受傷,她給他綁上的。
巾子料不頂好,放到現在已經泛黃,邊緣也松月兌了線頭。巾子上還沾有他的血漬,當初怎麼洗也洗不掉,一直放在身邊,天天傍著身,卻又舍不得用,怕用壞了。
沒敢收任何女子的物品,倒是收了她的。她恐怕早不記得這件事了。
明日,他將啟程回家鄉,不知道能否遇見她?
也許看到她手上抱著娃兒,成了別人的妻……但他想,他應該會……也應該能笑著向她打招呼,而不會把低落的情緒泄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