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七旬的老嫗眼中閃著感動。多年來她拒絕縣政府的清寒補助,拒絕社工的關心,孤苦伶仃一人活在世上,唯一的等待是黑白無常前來拘提她到陰間與早逝的親人相見。她是社區里人見人避的孤僻老太婆,若好心施舍她錢財、食物,還會被她轟得灰頭土臉,但也只有這小丫頭鍥而不舍地付出源源不絕的關心,教她沒來由的無法拒絕。
這是一種很難理解的情緒,原本執意仇視世人的冷硬石心,卻被小丫頭輕易一個笑容融化成水。
雲晰七手八腳地盛好所有熱呼呼的食物,並且偷吃了一顆紅棗才笑嘻嘻的拉過老婆婆坐在椅子上。
「快吃,快吃,很好吃哦。」
老婆婆吃著入口即化的稀飯,問道︰
「你今天沒課嗎?」
「下午有課,我過來這邊的圖書館找資料,順便來看看你感冒好了沒有。婆婆,你仍是不願意到安養院住嗎?住在這里冬天那麼冷,夏天又那麼熱,你生病又不肯看醫生,這樣不好耶。」
提到這個,老嫗便沉下臉,不發一語,停下了吃粥的動作。
雲晰接過她手中的碗,添滿了稀飯喂她。
「我媽咪說這一塊台糖的土地已賣給大財團了,最近慢三個月之後將圍起來整理,以後說不準要建大樓或是什麼,已經有人來通知你必須搬走了不是嗎?」
「我不想搬。」老婆婆的固執無人可撼動。一如五年前老伴病逝在冰冷的床上,她死不肯讓社工人員協助安葬,企圖以更多棉被偎曖老伴讓他醒過來那般。
輕嘆了口氣,在老婆婆再不肯張口吃食之後,雲晰將碗擱回桌子上,白女敕溫暖的雙手輕輕放在老婆婆冰冷枯干的雙拳上。
「為什麼你總是這麼忿怒呢?而且還這麼自暴自棄?或許我不能明白孤苦伶仃的痛苦,但我深信,活下來的人必定有他的目的和道理。」
「我不在乎,我就是不要離開這里!」
老婆婆忿怒地低吼。依她執拗的個性,早跳起來轟人出門了,但她甚至沒有把自己枯瘦的雙手由小女生的溫暖里抽出。在一雙柔眸的凝視下,只能硬著嘴皮說出自己的堅持。
小女生身上有一股巨大的安定氣質,源源不絕地包容著所有投射向她的悲怒愁苦,洗滌著每一顆受創的心靈。不必披著慈善人士的外衣,不必掛著受訓過的社工名牌,她以一種堅定的溫柔化解去所有敵意,在舉手投足間臣服了每一顆冷硬的心。
雲晰拍了拍老婆婆的手,輕道︰
「讓別人照顧你真的有那麼痛苦嗎?」
「我不要被施舍,我不是乞丐!」
「才不是施舍呢。我們繳了那麼多稅給政府,政府自然有義務要照顧人民,這是我們的權利,怎麼反倒說成是施舍咧?胡思亂想。」她摟著老婆婆僵硬的肩膀,哄道︰「不然你住到我家來好了,我家缺一個女乃女乃。」
老婆婆被逗出了一丁點笑意,橫了雲晰一眼。
「胡說八道!」
雲晰正要再接再厲地洗腦,但門口突然杵了數名訪客,教她們停止了輕松的談話。
雲晰尚不清楚來者何人,身邊的老婆婆已抄起一根竹竿跳到門口大喝︰
「滾出去!不許進來!」火爆又孤僻的老太太揮動著竹竿,不許任何生人近身。尤其是這塊土地的新主人。
「李女士,我們無意對一名老太太動粗,也請你別以凶器傷人。我們很誠心誠意來補嘗你必須遷移的損失,拒絕溝通只有兩敗俱傷的下場。」三、四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之中,有一人代表發言。
「走開!走開!」老太太一副要拼命的神情,氣喘吁吁地揮著竹竿,不由分說就要打人。
「婆婆,不要這樣!」
雲晰連忙奔過去扶住快要站不直身軀的老太太。剛才一時傻眼于老太太的暴力傾向。她知道老婆婆的脾氣極硬極臭,卻不知道她這麼有「行動力」,令她有點嚇到了。但總不能真讓個七十歲的老太太去與人凶殺吧?幸好對方無意動手,否則就算手中有竹竿,阿婆哪里敵得過對方一根手指頭呀!
「丫頭,走開,我要趕走他們,別讓我打到你。」
「有話好說嘛,別生氣,這樣對你身體不好,何況你還在感冒中呢。」眼下一瞄,倒也明白了這些人是這塊土地所有者派來的協談人員。
「別管我,我要拼命!」老婆婆不知哪來的神力,竟一把揮開雲晰,就要兜打向那些男子——
「哎呀!」一時站不穩的雲晰就在這股巨大的推力下往屋外跌去。
而另一邊,那群男子無意與老嫗纏斗,只求自保,伸手輕易格開竹竿的來勢,老嫗一個收勢不及,竹竿居然轉了個方向往雲晰的嬌容上掃去——
吾命休矣……
前有竹竿,後有硬地板,還有跌到地面地去晰在千鈞一發的思緒間只浮現那四個字,並且乖乖領死。
一只有力的手臂圈住了她的肩膀,止住了第一件危機;再以另一手抓住了揮來的竹竿,徹底解決了雲晰步入十九歲芳齡後可能發生的第一件血光之災。
「老婆婆,年紀大了就要認分,別學人動刀動棍的,難看。」中低音調的男聲充滿自制,也裝滿警告。
咦……這個香味?
緊閉雙眼的雲晰用力睜開眼,急忙要找尋聲音的主人,以及這個味道的主人,是誰呀?
「丫頭,我……」老嫗就不出道歉的話,但她也為剛才差點打傷小女娃而飽受驚嚇,丟開竹竿,拉住雲晰的手迭聲問︰「你沒事吧?還好吧?」
雲晰還沒找到味道的主人,就得先以微笑安撫老婆婆,她知道老婆婆嚇壞了。
「我沒事,不必擔心。真的。」再三保證完,她才終于可以轉身面對身後那名救了她的好心人兼香味的主人。
她想開口道謝的,卻不知怎麼地,在迎上那一雙深幽的眸子後,竟忘了所有的語言……
揉合著陽光與青草的清新香味在周遭逸散,因著眸與眸的撞擊,一股悸動直達兩人心底深處,如漣漪般的震蕩、擴散到無邊,不見盡頭。
楊遲腦子霎時抽成一片空白!在劇烈的心悸里,他下意識鉗緊眼前女子的雙臂,像是打算捉住一生一世不放那般的牢固。不能思、不能想,只能呆呆看著她,不敢眨眼;怕一旦眨了眼,她就會消失不見。
這雙眼……這雙眼……他似已尋覓了數百年……
有什麼東西即將破繭而出?塵封的某個寶箱似要迸裂傾出……飛快轉動的思緒拼命抓取破碎的片片段段……
再給他多一點時間!再多一點,他就要抓住互頭緒了,再多一點時間……
「好痛!」雲晰倏地閉上眼低吟,雙掌蓋上面孔,被抓得很痛,能卻遠遠不及眉心灼燙得像被烙印的痛。好痛!痛得她雙眼也睜不開了,那男子的眼光看得她好難受,卻又躲不開,直到眉心的劇疼阻斷了沒有盡頭的凝視……
痛……
「怎麼了?」楊遲一把抱扶起她軟下的身子,口氣有著急切與擔心。
為何她不睜開眼?若他再多看上幾秒,一定會想到些什麼的,但她卻捂住臉叫痛!令他滿心狂涌的亂緒再度崩潰成一片拒絕透露端倪的闋暗,只剩挫敗的心慌意亂。他更擔心著她突來的羸弱,她怎麼了呢?
「我送你去醫院。」當機立斷,楊遲抱起雲晰往他的車子走去。不知為何,他被她的痛苦模樣攫往心神,使得頭部竟也隱隱作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