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兒有‘銀光’便夠了。」她生性不受索取,亦習慣性推拒。
「就當為師有造物狂,你就忍耐接受吧!」
「是。」見師父又執筆在圖上畫晝寫寫,她沒多言,坐在門檻上以棉巾拭著」銀光」。細雪拂在她冷艷的面龐上,是一陣陣冰凍寒意,絕非普通嬌弱女子承受得了的。
但她不是尋常的嬌弱女子,她沒有父兄可依恃,命定了凡事皆要靠自己,所以她必須強,必須堅毅如山,沒有份弱博男人代為出頭的本錢。
路,總歸要一個人走的。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饒是與師父水乳交融十數年,親密彷如真正的親人,但總有必須分道揚鑣的一天,到底仍是得孑然一人了。因此,她許久許久以前,已與」寂寞」打上交道——那才是生命中永不會消失的特質。
所以她從不與任何一個人交心,無論是率性天真的玉婉兒,或溫文儒雅與師父有幾分相近性情的南宮卓,或一些在江湖上真正稱得上磊落的人……她縱使不排斥,也只是站在遠處,以唇微勾,似笑非笑地望一眼,便走了。
世間沒有永遠的相聚,卻是有永遠的別離,其中滋味她太清楚不過了。
忍不住望向師父儒雅俊逸的測臉,不知為何,她竟開始感到悵然……
「飛月山莊」雖然以經商致富,並且數代下來,富可敵國。但在江湖中,能夠佔有一席之地,並與武林四大世家、九大門派並立同等地位,可不是有錢就可以的了,當然也要自有其獨門絕學立足才行。
當今江湖分布的局勢,有九大派、四大家族、南北二莊——北試劍、南飛月。這是白道之人,也就是所謂名門正派的分法;而行事不擇手段、不受世俗禮法拘限的綠林中,則有三大堡,分別是狂人堡、奔浩堡,以及最為神秘,外人難以一窺堂奧的震天堡。而無論是哪一堡,行事方式皆令白道中人頭疼不已,因為那些人是不按常理來的,可是又未曾犯下什麼大錯——至少從未讓好事的白道人抓到足以聲討的小辮子。在不受白道規矩規範的情況下,「白道」人總習慣杞人憂天,以天下不亂為己任,視非同道中人為炸藥,只因他們不受領導;總以為江湖由他們領導才不會出亂子,這種自負自視,也難怪江湖總是有是非爭斗了。
就算沒什麼事,也會有人生事來熱鬧一下,否則豈不是太無聊了?
例如今天,白道四大世家以及九大門派新生代的公子哥兒們全聚在「飛月山莊」吃吃喝喝,美其名為「評江湖,論英雄,飲酒試劍」,但在玉婉兒眼中看來,根本是「白吃白喝兼等死」!這票深受父蔭的二世祖,不必打天下就有好地位等著他們繼承,他們唯一該擔心的是——日後怎麼制造噱頭、博得好名了。
江湖有是非,絕大部分都是為了成就自己的名聲而造成諸多沒必要的殺戮。
就說十五年前吧!一票白道中人拼命追殺「絕命女煞門」,以討伐「妖女」為名,將一票女子趕盡殺絕,最後殺死所謂女魔頭的高仲雄,被推為武林盟主——不過,那家伙同時也在當天死于墜馬,然後其下一一封賞,各自博得好名號。天曉得絕命女煞門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也不過是一群廣收失意失婚女子的門派,然後不小心拾得了一本「撈什子秘笈」,便該遭殃了!當年高仲雄以「魔女拾得絕世秘笈,倘若練成,必成武林大患,大家必須制止悲劇發生」,居然也號召了白道所有人去參與打弱女子的行列,之不要臉的!
後來,也就是經過了五年,才真相大白。原來當年的「女魔頭」容春曉,竟是高仲雄始亂終棄的女子之一,他生怕那女子習得高藝,第一個拿他開刀,便先下手為強。
唉唉唉!天曉得還有多少偷雞模狗的事發生過呢?玉婉兒拿著毛筆,疾書了一副卷軸,才收筆。
身為飛月山莊的小姐,自然也代表了天生的好命;好命到每天等吃、等嫁、等死,然而她唯一的嗜好是紀錄「武林志」來打發時間。不過,她的武林志是不被承認的,由于並不站在白道的崇高立場下筆,所以不被承認。這實在是太客觀,容易令白道人臉上無光;筆風太過譏誚犀利,一些「俠士」看了不吐血才怪!尤其她擅用對比法來襯得偽君子們無所遁形,說真的,要她不是飛月山莊的千金,只怕會議很多人冠以「妖女」之名追殺,最後落得像容春曉那樣的下場。
所以,她一向慶幸自己投胎得不錯。
不過,也由于身世太好,致使她不能輕易外出拋頭露面。盡避江湖上不少俠女之流,但在玉家是行不通的,玉老爺子可是以高尚千金小姐來要求自己的女兒們,絕不容許她們沾上些許江湖流氣。
唉唉!
何時她才能再見到神交已久的冰葉呢?
這一點又是她不能成為公認的武林志撰寫人的原因了;對于她心儀的人,極盡捧褒之能事,光是書寫冰葉的事跡,便用了八十七個卷軸。
「哈揪!」
真的在亭子發呆太久了,即使暖襖加身,仍是感到寒意不絕。
身邊服侍的丫頭,立即又是端暖爐、又是端熱湯地忙著,貼身丫頭更是道︰「小姐,進屋了吧?」
「那邊的客人醉死了沒有?」她指著「賞雪院」的方向問著。
「正熱和著呢!大少爺已運功逼去幾次酒氣了,剛才陳伯端著巾子走近,不小心還給大少爺周身的酒氣醺醉了哩!真是了得!」丫鬟們笑成一氣。
玉婉兒讓丫頭們收拾文房四寶,逕自低首沉思……
自小,她便充分展現了對書本的悟性,于是玉老爺子便請西席來授學,記性超強過目不忘,令玉老爺子驚喜之余,又怕她學得大多、太快會短命,于是便讓她沉浸書中,不讓她習武。
外人只知道她才學極高,卻不知道她的才學已然成了父兄議事時絕對要咨詢的要角。在江湖上,太過突出是會遭忌、遭災的。男性無妨。畢竟熱中于揚名立萬;女性的話,若無心爭名爭出頭,大可不必去搶什麼首席之位了,否則只是徒染一身麻煩而已。
「他們在聊些什麼?」實在沒有過去與那票人應酬的心情,卻又忍不住想了解這票急欲成名的公子哥們心中以誰為目標。
江湖上永遠不絕的紛爭,來自不管你是白道黑道,皆要以撂倒某名人來出名。沒有人耐煩慢慢累積名氣,既有一蹴可幾的捷徑,何須循正途遠道慢慢來?
先衡量自己功力的深淺——雖然向來自己高估了數倍,再去尋找可能與自己功力不相上下,卻又「好狗運」聞名于江湖的人。
罷去送酒回來的二名丫頭回應小姐的問題︰「他們都在聊現今江湖上有名的邪派人物哩!」
「什麼叫‘邪派’?除去九大派、四大家、二大莊之外的所有江湖人嗎?」她笑嘲。
另一個丫頭又道︰「而且不月兌二十幾歲的名人,其中還有小姐最為仰慕的冰葉女俠哦!自從秋末她獵殺了‘邪鬼’鄭匡之後,已被武林人評為江湖十大高手的第五名了,因為鄭匡正是公認的綠林高手第五名,他們便將冰葉往前提升了兩個名次,眾公子們皆不服呢!」
「哦?那麼可見有人要前去踢下這一塊招牌了。他們要挑戰人家,還得先找到人,並且胡亂按一個罪名才行,這是白道的規矩。」她縴手撥開胸前的落雪,走向回廊,正欲往自己的則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