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個「小恙」生得還真及時,專挑三王爺在京時病發,此際龍天淖悠哉游哉地在昭陽宮花園內與母親謝太後奕棋。
由謝太後所生的三名皇子,以繼承的次序來講,又分別佔了前三者,所以她享盡一生尊榮,從不曾憂心過地位有動搖的一天,即使先王先後寵幸專愛過數名大美人,種種的內宮斗爭卻從不曾波及到謝太後身上。她聰明地站在超然立場,一派尊雅地秉持國母身分中肯地旁觀,適時地排解妃妾間的明爭暗斗,從不會因先王特別寵愛誰而露出妒意,施予毒手。
她只是坐在一邊觀看,不去介入。所以她不僅得到後宮女子的敬重,也得到先王無比的重視,每當國事不順,必定會與皇後同宿,更加確保了她永不動搖的地位,否則依她漸漸遲暮的容顏,哪里還會受到注目?即使貴為皇後,歷代以來也不乏被冷落數十年的例子;漢朝的趙飛燕甚至在貌美時就失寵了,她也是一個皇後哩,在在都是殷鑒。
有智慧的女人才能得到最後的勝利,並且嘉惠了自己所出的子女。
謝太後正是其中翹楚,也之所以她不會看不出來兒子的不對勁,只是一直不動聲色。
「淖兒,皇上去哪了?」下了一著棋,她淡然問著。
「去歧州。」龍天淖回答得也干脆,然後順便報告二哥的消息︰「對了,這次北防回來,在燕州遇見二哥,他又排了不少兵陣圖,要我參考。」
「上回不是封他在革州當逍遙王侯嗎?怎麼會在燕州?」謝太後搖了搖頭。
「二哥如果坐得住,皇兄又何必將他封到那麼遠的地方省得引人非議?」
二王爺龍天逵是個天生的發明高手,畢生以拜訪名士、研發新事物為大志,每當有各種新發明,都會派人帶回宮中,交予龍天運。通常醉心于名利以外事物的人,都不會有太多心思去介意身分、地位的事,也因此,人人以為二王爺是因為威脅到皇上地位,才被流放遠地,殊不知只是為了成全龍天逵的興趣,讓他在沒人打擾的環境中去創造。
謝太後的心思可沒有如龍天淖所願地被引開,啜了口茶,她微笑問道︰
「我知道了。那,皇上去歧州有什麼重要大事嗎?」
「母後,反正近來天下承平,讓皇兄稍微去為女人費心思也不過分吧?」
「真的是為了一女子?難不成此次南巡,又欠下了風流債?記得他即位後,不再做這種荒唐事了。」她的兒子一向知輕重的,難道依然有不理智的時候?
龍天淖笑著,不答反而突兀地問︰
「母後,您看皇兄目前唯一的兒子曜兒如何?」
「多愁善感,心慈手軟。」雖然國舅爺不斷催促著早日立龍躍為東宮儲君,但那種心性,不是當帝王的料,所以謝太後未曾對兒子提過。「為什麼問?」
「皇兄追去歧州要見的女子,可不是來路不明的江湖煙花女子。她哪,叫柳寄悠,是柳侍郎的掌上明珠、皇兄的才人,雖無出凡美貌,卻是無人可及的聰慧,性格冷靜恬淡,才學極高。母後,她才有可能生得出皇族真正的繼承人。」
第九章
秋末了,菊花開了滿庭粉女敕,也即將化為殘泥,搖曳生姿著最後一抹妖嬈,綻放竭盡所有的繽紛妍秀。
十月初旬,寒意乍臨。這樣的微涼襲來,恰巧足以拂去酷暑所加身的余熱燥悶,真正的好時光。
秋天的夕陽總是吸引每一雙眷戀的眸光,火球的顏色明目張膽地燃燒過整片天空,暈印了漫天霞,而向西的火輪刺目地宣告它的征服,即使酷熱已不再。迷人的景致啊,如何能教騷人墨客大肆去做文章歌詠不已呢?
柳寄悠坐在石椅上,將畫了滿絹紙的菊花下了落款,終究沒有把絢麗的天空加入畫紙中增色。這樣的麗景,怎能不升起「巧筆丹青畫描」之嘆?想了老半天,她終究想不出把日光帶入畫中的好法子,顏料調不出來呵,索性別勉強了。
世間無法描繪的,又豈止于日光?幼年不知從何听來的斷句——「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她震撼了好一晌,才知道世間不能描繪的何其多。當年不懂「傷心」,卻明白無形之物難以具體呈現;也之所以,任何一種技藝,習到了高段,便會覺得挫折抑郁,濃濃的無力感于焉進駐。
很多事物,是達不到頂端的。
那,達到頂端又如何?
是呀,那就是無力感的產生原由了。
她不禁想,以生為人而言,當上了皇帝,已是「人」所能得到層級的頂點,有權、有錢、操萬民生死于指掌間,那麼,他會有什麼希望未達成的嗎?抑或,他什麼都可以得到、什麼都輕易被滿足,那麼他可否有過無力感,認為人生于世已沒有更多的追求?
或許這並不能相提並論吧!九五之尊是人的極致點,但因手控天下,所以必須管理天下間層出不窮的種種事端。這種忙碌,大抵不會有時間讓他去想一些空泛的愁思吧?只有她這種成日東飄西湯過日子的人才會去思考這種事,想來也真的無聊。
淡淡笑了聲,以紙鎮壓住畫紙,不讓秋風掃落,她踱步入菊花之中,想挑開一些枯花瓣,讓花朵的妍麗能更長久,也讓自己有事可做,那麼一來,她就不會有胡思亂想的時間了。
然而她的安靜時光沒有享受太久,恍然襲上心的震動,令她不由自主地望向拱形門的方向。而那邊,背光的白衣男子已大步跨了過來,掃落一身風塵僕僕,白衣飄逸于秋風之中,沐在金光下,他猶如天神一般的走向她——
她定身在菊花叢中,愕然又不信地瞪著眼,不請自來的淚光沾濡了眼眶,遲遲不肯落成珠淚。終是思念得償的淚,然而卻是不該流下的。
不能飛奔而去迎接、不能投懷送抱的熱切,他與她,常是在淡然中品味雋永。何況,他的來意還未知呵,她不能自戀地認定他為思她而來。
只足,他為何而來?
龍天運站定在她面前,俯身與她相望。妍麗秋色中,她亦是嬌美的一朵。短暫的無語互視,正好傾盡相思意。
她垂下眉睫,攀折了一朵白菊,看向他︰
「送皇上一朵君子花。」
他接過,湊在鼻端嗅了下︰
「你栽種的?」
「是的,開得很好。」她拍了拍裙子,起身將衣冠整好,才盈盈然屈膝相迎︰「拜見皇上萬安。」
龍天運扶著她手,輕一使勁,將她扣入懷中,小心將白菊簪入她發髻中。
「過得好嗎?」
「挺好。」她低頭,不知能不能將這種親密舉止當成他是龍心大悅的?
「是啊,你哪有可能不好?你根本是時時刻刻都能讓自己好。」他語氣有絲不悅與蕭索。
「皇上——」她想開口,卻被他打斷。
「朕想罰你,然而受罪的似乎只有朕一人而已。既然如此,放你在歧州已無任何義意了,不是嗎?」
她輕聲問著︰
「這是給自己找台階下嗎?」
他笑︰
「大膽女子,全天下只有你敢惹朕了。你不明白有些事,即使是事實,也不可在君王面前直言的嗎?」
看來他心情不錯哩。那麼,她可以問他突兀的來意嗎?堂堂一名國君豈可任意便衣出門?而他風塵僕僕的模樣,看來倉卒成行,不像是正式出宮,而……他有可能專為她而出宮嗎?會不會是有什麼重大的事發生了?
「皇上,您因何來歧州?」
「朕來帶你回宮。」他直接說出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