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笨,而是一次只能專注一件事。要念那麼多的書,會讓她慌亂,什麼都抓不到,也什麼都讀不到。半個月來,他一天只教一點點,也只教一科;她臨場的反應正常,可是學校的考試依然是不理想。她是上課用功認真的學生。假如溫習的東西在上課前考了,也許分數還不致太離譜,但一經過上課,她的腦子會將昨天記的東西自動消掉,再來容納這一堂課。一堂復一堂,她的腦子也一直在做消掉與容納的工作,結果一天下來,她什麼也沒學到。唐允騰不知道該怎麼辦,每堂的隨堂小考,她考得還差強人意,可是遇到大考她就完蛋。他不是嘆息自己白費力氣,而是嘆息她可能因為一門功課三修不過而遭退學,那對她是很殘忍的。楊老夫人曾與他在書房討論過希泰的問題。老夫人是個睿智又有精神的人,常常吼希泰,可是眼中的疼愛與擔心是掩不住的。楊家或許可以替希泰找到一個品性不錯的丈夫,卻不能保證那丈夫會包容疼愛她一輩子;他一听到老夫人這麼說,心中就十分難受。是的,誰也不忍心、不願意讓希泰走入社會的大染缸中受污染,那麼除了替她找丈夫,又能如何?可是他不想讓希泰嫁人!他甚至想到希泰可能會嫁給一個人面獸心的壞蛋,覬覦楊家財富,貪好希泰美色,見她單純可欺加以虐待,將她的單純當成白痴看,認定她的溫柔不會反抗而凌虐,自己在膩了她之後開始將她丟在家中,出去尋花問柳,揮霍她的嫁妝……想到此,不覺全身打了個寒顫。
哎!這當然是狡猾如狐的老女乃女乃預設的計謀。這個小孫女不開竅,她喜歡的未來孫女婿又楞頭楞腦,斯文有余,行動力不足;老女乃女乃不暗中牽線怎麼可以!
時針緩緩向七點卅分移近,代表他今天的課已告一段落。他闔上書本,見一旁的希泰正伏案用心地回答他出的題目。燈光下細致柔和的側臉十分眩人,她雪白的頸子上垂著一條項練,墜子是一只羅馬數字的表,內部可以打開,是他送的這是他一直珍藏的東西,是他考中高中時,父親送他的第一份禮物;他送希泰的原因是,里面足以塞下一張鈔票。每晚他走時都會親自檢查,確定里面有放錢才放心離去。她果然是丟錢大王,常忘了帶錢,即使帶了又常常不知放那里。他囑咐希泰別拿下來,她也一直很听話不離身;果真救了她很多次。雖然她原本打算不用表練中的錢,舍不得用;可是,她的確是常靠這表練才沒餓肚子的。
明天是周末,他不必來;但打他上課後,他就一直後悔這個決定。
「明天……」他清清喉嚨。
「星期六!」希泰很開心地接口,這是她一周里唯一不必去學校的日子。
「我家住台中,你想不想去玩?」他一向是星期六南下,星期天再北上趕著上她下午的課。他有些不安地問著,怕貿然提出太唐突了。
「你要帶我去台中玩?我沒去過台中呢!」希泰一雙眼閃著希望的光彩。事實上,她除了去過法國一次外,從來沒有出過台北市。
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就是約會了,對不對?希泰心中好開心,站起來就要去跟女乃女乃說,一轉身就被自己的椅子絆到,整個人撲向地上,唐允騰只來得及抓住她一手,結果他也跟著跌下去幸好書房內鋪著長毛地氈,不然希泰美麗精致的小臉就精彩了,明天肯定會一塊青、一塊紫,可是那種跌下來的沖力也不能小看,她的額頭到底也是會疼這還沒有什麼,反正她跌習慣了,可怕的是兩人跌在一起;雖然唐允騰反應快,沒有壓到希泰,但是他跌下去時,及時曲著雙腿,撐著雙肘,落在她身子上方,形成一個很曖昧的姿勢他們的臉很近,他的唇幾乎踫著了她的……
「有沒有撞疼那里?」他的氣息有些熱。
希泰的臉倏地通紅,一手指著額頭中央,臉孔是期待撫慰的依賴。
他輕輕撥開她額前劉海,藏在秀發中那片平坦雪白的前額令他著迷,手掌輕輕按壓其上,揉開她的疼痛,防止明天可能會有的淤青。她總是不注意周遭的危險,這也是他最擔心的事情之一。二十七個年頭以來,他的世界只有書本,不知情感為何物,也不知該如何形容心中溢滿柔情的感覺;可是,現在,他深刻體認到了,那是一種帶點憐愛,帶點眷戀,帶點擔憂、關懷,帶點牽腸掛肚……讓人又喜、又憂、又心疼的感覺。這麼一個小小人兒,竟然攻佔了他的心。他一直不明白近些日子的期待所為何來,不明白書本何以不再是他生活的全部,不明白自己教過的學生中為什麼只有她會教他這般牽念憂心。此刻他明白了,這個小女孩不費吹灰之力就擄獲他的心,佔據他全部思維了。
「還疼不疼?」他忘了要扶她起來,雙手捧著她小臉。天!他好邪惡,竟然想吻她;而她卻看起來那麼純真無邪,教人只想疼惜不敢侵犯……
希泰有些害羞,有些好奇。
「你……要親我是嗎?」
終于,他在她額上印一吻,緩緩拉她起身;再持續那種姿勢下去,他真的會吻住她的唇。
「我該走了。」他拉她坐回椅子上,拂開她面前的長發,依依不舍地看了好久。
「我喜歡你。」希泰軟軟的說著,她從沒有這麼喜歡過一個外人。她真的好喜歡他,尤其剛才他那種呵疼備至的動作,讓她好感動;覺得自己被嬌寵,自從爸爸過世後,她就沒這種心情了。爸爸也會很輕柔地撫模她每一個跌疼的傷口淤青,也會很疼愛地親她的臉……不過那感覺又有些不一樣。唐允騰親她的額頭,彷佛包含千言萬語似的,又有一種尊重……她不會形容,可是這讓她好喜歡……
「我也喜歡你。」他笑著說。不只喜歡,他甚至還愛上她了呢!可是不能現在說,怕會嚇著她。「我走了。」他輕撫她長發,終于還是走了。
希泰直到他出去才想起他說明天要去玩的事,匆匆追出去。「唐大哥」他沒說幾點要來接她呀!
在客廳與老女乃女乃告別的唐允騰趕緊轉過身,抓住她的肩。她一慌就總是會出狀況,所以他自然而然地抓她,即使這一次她並沒有跌倒。「怎麼了?不是叫你不要慌慌張張的嗎?」
他道。
希泰搖頭,很期待地問︰「明天真的要帶我去玩嗎?我幾點要準備好?」
適才唐允騰就是在對老女乃女乃說明要帶希泰下台中的事。老女乃女乃沒反對,可是她可也還沒開口詢問一些事宜。
老女乃女乃皺眉瞪希泰。
「不要一副打算私奔的表情!他又不會丟下你。你給我回書房念書去!」
「可是……」希泰委屈地低叫一聲,又不敢違抗老女乃女乃的命令──是不是女乃女乃不讓她去呢?她好擔心。
唐允騰在放開她之前,輕聲道︰「明天七點,我來接你。帶幾件輕便的衣服就行了,知道嗎?」
「知道。」她心情霎時明朗了,很愉快地退回書房,滿腦子想著明天的約會。
老女乃女乃招呼他坐下,嘆氣道︰「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會長大懂事一些。」
「純真是她最大的優點,人能單純、無憂地活著,算是福氣。」他由衷說著。
「一旦遇人不淑,就不叫福氣了,不懂得自我保護的人,永遠是受傷害較重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