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兩個月,醫生做出最後診斷,聿希人幾乎全身都有癌細胞,再多的治療也無法抑止癌細胞的蔓延了。
不想可知,聿爺爺絕不會輕易放棄唯一的孫子,因此,在那一張最後診斷的病歷上,又多了好幾張類似的診斷病歷,不同的醫生,一個比一個知名,一個比一個大牌,但診斷結果都是一樣的。
無藥可救!
終于,聿希人接受了殘酷的現實,決定放棄治療,平靜地度過剩下的日子,不想繼續被無用的治療折磨到死。
目光從病歷上徐緩地移到聿希人那邊,關茜注意到他的神情顯得如此落寞與無奈,以前偶爾也會見到他出現這種表情,總讓她一再猜測究竟是為何,直到此刻,她才了解真正的原因。
他,只剩下不到半年時間了!
最令人泄氣的是,即使她自認醫術高人一等,絕望的人找上她,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能夠找回希望,但他卻不包括在那一半之內。
癌細胞已轉移到全身,她也無能為力了。
「剩下的日于,你打算如何度過,亞歷山大?」
沒錯,聿希人就是亞歷山大,那個跟她「廝混」了三個月的「朋友」。
但現在,他是她的病人,所以她必須以對待病人的態度去面對他,可是,好奇怪,類似這種話她並不是第一次說,每一回出口,她也總是能夠不帶進任何情緒,因為她早就學會不對任何病患產生感情,鐵石心腸地拒絕去感受所有病患與家屬的喜怒哀樂了。
然而不知為何,此時此刻當她看著他的臉問出這句話時,她的心口竟然浮現一絲隱隱的刺痛感。
因為他是她的朋友嗎?
好半晌,他都沒有任何回應,連表情也沒有半絲波動,好像根本沒听到她的問話似的,直到她等得不耐煩,正想再問一次時,他才突然出聲。
「叫我雅里士吧,或者希人。」
「亞歷士?原來你真的叫亞歷山大!」
「不,是雅里士,雅里士是我的希臘名字。」
「希臘名字?為什麼你會有希臘名字?」
「女乃女乃是希臘人,我也是在希臘出生的。」
「原來如此。」難怪他的眼楮特別深邃,睫毛長又卷,鼻子也比一般東方人高挺,不過其他部分還是純粹的中國人。「呃,我叫關茜,大家都叫我關茜,不過,我特準你叫我茜茜。」因為他是朋友。「我是醫院調派來負責照顧你的醫生。」
「……你是醫生?」聿希人猛然回過臉來,雙眸吃驚地瞠圓了。
必茜聳了聳肩。「我說我是天才,你又不信!」
「可是……可是……上帝,真是令人吃驚!」聿希人滿臉不可思議,不過還是勉強相信了,「所以你才會……」他指指她的黑框大眼鏡、阿嬤的包包頭和老氣到連他姨婆都不屑穿的套裝。
如果不是她拿下眼鏡,他也認不出是她。
「沒辦法呀,以我本來的樣子,病人沒一個把我當醫生看,所以啊……」關茜隨手抽出幾根發針,泄落一波烏溜溜的發雲。「這是最省事的辦法,不然還要解釋一堆,病人還不一定相信呢!」
的確,到現在他還不太敢相信!
聿希人莞爾。「真辛苦。」
必茜皮笑肉不笑的咧咧嘴,然後舉眸望定他,那張熟悉的臉依然爾雅俊逸,依然溫絢柔和,可是……可是……
他只剩下……不到半年……
一思及此,她的心口再次涌現刺痛感——比剛剛更強烈的刺痛感,胸腔也跟著緊縮起來,好像有誰桎梏住了她的胸膛,她下意識深深吸了口氣,設法掙月兌那股緊窒感、消滅那抹刺痛,努力找回往昔面對病患時的冷靜——那種幾近于冷酷的冷靜,然後,再問一次相同的問題。
「你打算如何度過剩下的日子?」
聿希人笑容倏失,嘴角扭曲了一下,又回過眼去眺視竹林,低喃,「我沒想過那麼多,只希望我走了之後,爺爺不要太難過。」
「所以我才問你,剩下的日子,你打算如何度過?」
聿希人怔了一下,再次側過臉來,「我不懂?」他不解地問。
「你才二十七,這時候就走……」心口又抽緊了,又緊又痛,她不得不再做幾下深呼吸,才能夠繼續說下去。「真的太年輕了,不管怎麼樣,你都會有遺憾,因為你一定還有很多想做的事無法完成,可是,如果你能夠把握時間,盡全力在時限之前實現那些事,就算無法全部完成,起碼也能減少一些遺憾……」
她極力保持冷靜的面貌面對他,如同過去在面對那些面臨死亡的病人一樣。
「離世的人,最怕帶著遺憾離去,但如果你爺爺知道你已經盡力滿足自己,不使自己帶著太多遺憾離開,至少他會覺得安慰一點……」
聿希人若有所思的微微俯下臉,似乎在思考她的話。
「還有,好好和你爺爺談談,談談你心里的話,或者談談你的憂慮或害怕,甚至憤怒,不要再為了不想讓他難過而隱瞞他或欺騙他,因為,那反而會使他更心酸、更哀傷。」她按住他的肩頭。「你要明白一件事,現在,他只希望你能用最快樂的心情度過最後的時間,所以,老實告訴他,怎樣你才會快樂吧!」
語畢,她拍拍他的肩,起身。「我去請你爺爺過來。」
片刻後,她看著聿爺爺在聿希人身邊坐下,聿希人回過頭來定定地凝視著祖父好一會兒,驀然雙臂一探擁住了祖父;聿爺爺也回抱住了孫子,背影激烈的顫動起來,那極力壓抑的哽咽充滿了絕望的悲淒……
她沒有再看下去,猛然轉身,前方不遠處是另一扇門,三不管一頭撞進去,原來是浴室,她雙手撐在洗臉邊緣,腦袋低垂,牙根緊咬,拚命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
不到半年……只剩下不到半年……
良久、良久後,她的呼吸終于慢慢平靜了下來,方才徐緩地抬起臉來與鏡子里的人四目相對。
鏡子里的人,雙頰被淚水渲染得一片狼藉。
好久、好久了,從七歲那年開始的吧,她再也沒有掉過半滴淚水了,因為爸爸告訴她,她必須學會用冷硬的心去面對死亡。
不管是多麼可憐的生命的殯落,她都不能心軟。
起初,她無法理解,但愈來愈多的死亡圍繞在她身邊,于是,有那麼一天,她終于明白了。
世上任何人都可以同情死者,唯獨她不能。
自那而後,她終于慢慢學會面對死亡而無動于衷,從強行壓抑到麻木不覺,她終于學會了——鐵石心腸。
可是……
她抬手抹一下臉上的淚痕,低眸看著手指頭上的潮濕,那麼多年沒掉過半滴淚水了,為什麼現在……
她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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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
聿希人把吃完藥後的水杯遞給那個曾經陪他到星巴克的男人,見關茜好奇的看著那男人偕同另一個高大沉默寡言的男人離去,他笑笑。
「他叫楊頵,另一個是石翰,是我的貼身保鑣。」
「貼身?」關茜歪著腦袋,認真想了一下。「我好像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他的吧?」她說的是石翰;在星巴克,她見過楊頵了。
「我不想讓你覺得不自在,所以叫他們遠遠跟著我們,不能讓你發現。」
「厲害!」關茜衷心贊嘆。「我真的都沒發現耶!」夠格加入CIA了。
聿希人沉默了一下。「在我三歲時,女乃女乃去世了,為免觸景傷情,爺爺決定退休回台灣養老,媽媽也帶著我回台灣陪伴爺爺,那幾年,每年暑期媽媽都會帶我回希臘,直至十歲那年,我們剛回希臘兩天,媽媽就被綁架了,雖然爸爸付了贖金,但媽媽還是被撕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