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曉得什麼時候他才會開始唱歌呢?」
頑皮的眸子瞅住前方竹竿似的背影喃喃自語,蒙蒙又裝鬼臉又吐舌頭,這一路上,她不曉得做過多少回這種孩子氣的動作了。
打從離開南陽起,一個多月了,他們都是以這種方式行進,一前一後,相距恰恰好七步遠,即便她加快腳步想趕上他也是白費功夫,因為她的相公很神奇,腦袋後面多長了一雙眼,明明沒有回頭看過她半眼,偏偏就是知道她的一舉一動。
只要她加快步伐,他也會加快步伐;她故意放慢腳步,他也會放慢腳步;她停下來,他也會停下來,總之,他們之間永遠都保持著七步的距離。
雖然娘親教過她識字,但她看過的書並不多,許多成語詞句她听過卻不懂得含義,因為娘親重視的是女人的禮教與婦德、婦功,其他都是次要的,知道即可,不需要懂得太多。
又不考狀元,懂那麼多干嘛?
因此就算她問了,娘親也不一定會解釋給她懂——也許娘親自己都不懂,她只好自己模索。
然而現在,她總算又多了解一句何謂「夫唱婦隨」了。
就像眼下這種情況,夫婿在前面走,她在後頭跟,好奇地等著他何時要開始唱歌?
「也許他根本不會唱,只好這樣打混過去?」蒙蒙咕噥,又吐了一下舌頭。
幸好她沒有裹小腳。
因為娘親「忘了」,她也不曉得娘親是真的忘了,還是故意忘了,總之,娘親壓根兒沒提過裹小腳的事。
也幸虧是如此,現在她才能夠緊跟在夫婿後頭,而且始終「保持」在七步的距離,沒有拐了小腳,也沒有把一只腳走成兩只腳粗,更沒有走著走著就學四腳蛇爬到地上去。
可是……
「人家又不是木頭人,腳也會酸耶!」
她小小聲抱怨,兩腳不由自主的停了下來,握緊拳頭用力虐待大腿,雙眼卻偷偷往前覷,果然,前方的某人也停了下來,但並沒有轉回來探視她。
只有兩種時候,他們之間的距離才會拉近。
一種是停下來用餐的時候,因為他要拿半顆饅頭給她,不靠近她不行,除非丟在地上給她撿……請等一下……
「半顆?!」
她的食量是不大,但一整日這樣走下來,半顆饅頭哪夠頂!
不過,她能了解啦,看他那樣子,養他自己都有困難了,再多喂一張嘴,不管是多小張的嘴,就算她只是一只小螞蟻,情況只會更拮據,絕不會有任何進步,除非他打算把她當成乳豬烤來吃。
想到這,她不禁懊惱的嘆了口氣。
其實在離開南陽之前,大哥曾偷偷塞給她一百兩銀票,可是等她收好之後,大哥又警告她千萬別亂用,免得傷了妹夫的自尊心。
她哪里知道怎樣才叫「亂用」?
好吧,既然不知道怎樣才叫「亂用」,那她就干脆不用,這就絕不會「亂用」到了吧?
呿,有拿等于沒拿嘛!
不過,這也難不倒她,住在陳家大宅時,她也曾向難民們學習過如何挖地瓜、摘野果,運氣好的話還可以找到一窩鳥蛋,甚至踫上受傷的野兔、野雞,手到擒來毫不費力,輕輕松松便可以打打牙祭。
譬如剛剛,在經過的水田邊,她不過隨便掘了幾下就挖到三支地瓜了。
「相公,我挖到三支地瓜耶,喏,兩支給你!」
自己留下最小支的,蒙蒙雙手捧著兩支大地瓜,討好地恭送到夫婿面前,期望夫婿能施舍給她另一張臉。
老是對著一張沒有表情的臉,好無趣喔,虧他還長得挺好看的說!
可是,大概是覺得兩支地瓜實在不夠看,某人僅僅施舍給她兩個字,「不用。」旋即又自顧自啃他的半顆饅頭。
他不喜歡吃地瓜嗎?
蒙蒙困惑的收回地瓜,有點泄氣,然而轉眼一想,嗯嗯,也對,地瓜吃多了會放屁,斯文人不喜歡放屁,一個不小心腦袋里的之乎也者都被放光了怎麼辦?
下回摘野果給他好了。
「那……相公,這還給你好了,」她很慷慨的把半顆饅頭遞還給夫婿。「你是男人,應該多吃一點,我吃地瓜就行了。」反正她腦袋里也沒有多少之乎也者,放光了也無所謂。
沒想到某人竟把她那半顆饅頭又收回包袱里去,再繼續吃他自己那半顆饅頭。
蒙蒙看得直眨眼,終于了解到她的夫婿究竟有多窮窘,竟然連多吃半顆饅頭都不行!
好,這點她是了解了,但另一點反而更困惑了。
既然他醫術那樣高明,出手救人的代價又是那麼昂貴,為何他反而會如此窮困呢?
他「賺」來的奇珍異寶又跑到哪里去了?
她真的很好奇,每次瞧見他那張瘦骨嶙峋的臉就想問,然而娘親也教導過她,有些男人家的事,女人家是不合過問的,她想這應該就是了,因此她也不敢隨便開口問,只能放在腦袋里發酵。
「要休息了嗎,相公?」
對了,這就是另一種會拉近距離的情況。
雖然他們一整日都在「行軍」,幾乎沒有停過,但天一黑,他一定會歇下來找地方睡覺,不過他們從不在客棧里過夜,要有破土地廟或荒廢的大屋是最好,多半是在荒郊野地里,破毯子隨地一鋪湊合著睡,就算經過城鎮也會繞城而過。
除非是要買饅頭。
而且如同新婚夜,他們也從不睡在一起,總是睡在火堆兩旁,一個在東岸,一個在西岸,隔著「楚河漢界」遙遙相對,井水不犯河水,大家互不侵犯,一覺好眠到天亮。
「相公,我們究竟要到哪里去,北方嗎?」因為愈來愈冷了。
「……長白山。」某人兀自燃火堆鋪毯子,看也沒有看她一眼。
「你家在長白山嗎?」不然干嘛特意挑這種時候往那種天寒地凍的地方去。
「不是。」拿包袱取饅頭。
「不用給我饅頭了,我在路上摘了好多野果,夠吃了,饅頭你吃吧!」
「……」收回半顆饅頭塞回包袱里頭去。
「相公,你不愛說話對不對?」她啃野果。
「嗯。」他啃饅頭。
「那我可以說嗎?」
「……」
可以?
不可以?
就當可以好了。
「相公,我覺得你很差勁耶,成親才兩天,你就帶我走人,我大哥好說歹說,你卻連一天也不肯多待,我是無所謂啦,可是我大哥會擔心,我妹妹會傷心啊!」
「……」
「想想,我們認識也不久,更別提我大哥了,他根本不了解你,你就這樣把我帶走,他怎能不擔心呢?」
「……」
「還有我妹妹,現在想來,我還有好多事沒教她們呢,我這個做大姊的可真失職啊!」
「……」
「再有,既然你的醫術那樣高明,為何不肯多救人命呢?還不準人家叫你大夫呢,真是怪人!」
「……」
「另外,你明明長得很好看呀,為什麼總是僵著一張臉呢?」
「……」
「對了、對了,章大哥還說……」
「閉嘴!」
「是,相公。」
「睡覺。」
「是,相公。」
于是,他們分別躺下去睡了。
這就是他們一路上的生活,很枯燥,也十分無聊,因為他不但不愛說話,連走路都不跟她走一起,她幾乎等于是自己一個人在走這趟路的。
不過,從及笄那年開始,她就有心理準備了,早晚有一天她必須離開親愛的家人,嫁給一個陌生夫婿,這是天底下所有女人家必然的歸宿。
況且娘親生前也一再訓誡她,一旦嫁作人婦之後,夫婿是天、妻子是地,她沒有權利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沒有權利干涉丈夫的事,只有听命的份,一路順從到底,夫婿說東,她不能往西;夫婿要她爬,她不能走;就算夫婿要她死,她也只能認命,不能說不,連生氣也不成。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