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文彥突然舉起手來阻止楊太太再往下說。
「讓我自己跟她單獨談,可以嗎?」他問,雙眸仍盯住眼前這位特別的女孩。
楊太太有點意外——這是他頭一次提出這種要求,但仍馬上同意——以她的經驗來判斷,這是好現象。
「當然可以,那麼,我先走了。」
話落,楊太太即轉身離去,留下靳文彥與方蕾兩人在飯店餐廳門口無語相對片刻後……
「我叫靳文彥。」靳文彥輕輕道,彷佛擔心嚇到了她似的。
不過他的擔憂完全是多余的,方蕾只是有點緊張,並不會害怕,她雖沒有熊心豹子膽,也絕不是螞蟻跳蚤膽。
「靳先生。」
「進去喝下午茶好嗎?」
「好。」
五分鐘後,兩人對坐在餐廳里靠窗的雅座,方蕾面前一杯紅茶,兩眼瞪著那座精致的三層銀盤,很懷疑那到底是給人吃的,還是給人欣賞的?
「對不起,我沒吃過這麼正式的下午茶,」她老實承認。「有什麼規矩嗎?」
「我想我們不需要如此拘束,不過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話……」靳文彥指著銀盤,由下往上。「先吃三明治,再吃松餅,最後是甜點。」
「什麼道理?」
「味道。」靳文彥先取一份鮪魚三明治。「由淡而重,由咸而甜。」
「原來如此,不過……」方蕾也跟著取了一份雞肉沙拉三明治。「有錢人真是會享受,還講究這一大堆。」
靳文彥停下食用的動作,兩眼專注的凝視她。「你家的經濟有困難嗎?」
方蕾哈哈一笑。「不用問得這麼含蓄,我沒有那麼容易受傷,不過……」她聳聳肩,咬一口三明治。「你猜錯了,我家雖然算不上是大富大貴,但也滿有錢的,不然我二伯也不可能移民到美國,我四叔也沒辦法到大陸開工廠,我姊姊更沒有機會到日本念書。何況,你忘了嗎?楊太太說過了,我一毛錢聘金也不要。」
「我沒有忘,她說你不要聘金,但有幾個條件。」
「正確數目是十八個。」方蕾埋頭猛吃,好久沒吃到這麼精致美味的食物了。
「哦?」靳文彥放下三明治,端起茶杯來輕啜一口,「我能請問是什麼條件嗎?」他問,不經意的語氣中帶有幾分謹慎戒忌,經驗豐富的人馬上可以猜出他的語氣含義。
他必然是在猜測方蕾的條件可能是屬於那種比較奢侈享受的內容,譬如一個月要給她多少零用錢之類的。
但是……
「首先,我希望結婚以後,夫妻雙方不管是誰出門,回家都要說一聲,而對方也要做適當的回應,一個說『我出門了!』,另一個就要說『路上小心!』,或者一個說『我回來了!』,另一個就要回應『辛苦了!』。」
這個條件好像……呃,也許重點在後面。
「然後?」
「還有,除非有要事,我希望夫妻兩人都能在一起吃早餐和晚飯,順便閑聊一些家常話……」
這個也……或許是在更後面。
「再來?」
「特別是過節的時候,無論如何我都希望兩人能一起度過……」
「……還有嗎?」
「無論是誰身體不舒服或心情不好,另一個必須盡心去關懷對方……」
「……」
「對了,不管怎樣,老公絕對不可以打老婆,這點很重要……」
「對不起,我需要抽根菸,可以嗎?」靳文彥喃喃道。
「請便。」
「謝謝。」靳文彥迫不及待的掏出菸來點燃一根,連吸了好幾口。「呃,請繼續。」
「我希望生三個孩子,最好都是女兒……」
方蕾一面吃她的下午茶,一面一項項往下說,由於之前已重復過多次了,所以她說得很流利,也不會不好意思,臉紅那種沖動在起初兩、三次時就用光了,現在說起來都有點麻痹。
靳文彥默不吭聲的聆听,還猛抽菸,當她說完時,他的菸也抽完了,取出另一根再點燃,目光深沉地凝住她,後者兀自取用銀盤最上層的水果塔。
他預計會听到一些比較苛刻而難以達成的條件,可是……
如她自己所說,她的條件是有近乎二十項那麼多,但仔細一想,其實半項條件也沒有,因為她所說的都是家人之間相處的最基本要求,就算她不提,任何人也應該做到,但她卻慎重其事的拿出來作為婚姻的條件,為什麼?
「啊啊,差點忘了一樣!」方蕾拍著胸口,差點噎著。「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晚上能抽點時間一起看電視。」
一起看電視?
听她提出這種平凡到幾近於可笑的條件,靳文彥先是怔楞了好一會兒,繼而恍然大悟,終於明白她為何提出那些條件。
她意圖塑造一份溫馨的親情,一份任何人本來就應該擁有的親情。
「為什麼?」一經想通,他反而更疑惑。
「呃?」方蕾抬眸,把注意力從糕點那邊轉移到靳文彥這邊,表情困惑。「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頓一下。「呃,你還年輕,家里也不缺錢,為什麼……」
「為什麼要急著把自己送出去?」方蕾替他問出癥結。
靳文彥頷首。「對,為什麼?」
方蕾垂眸,慢條斯理的收回停在核桃蛋糕上面的手,端起茶來喝一口,沉思片刻,再將目光拉回到他臉上。
「我已經見過好幾個對象,這還是頭一回有人問我這個問題呢!」
「你不想提嗎?」
方蕾淡淡一笑。「我是不太想提,但是我想你們有權利知道,免得有人上門找麻煩時,你們會怪我沒有事先提這件事。」
靳文彥眉峰輕輕一挑。「麻煩?」
視線又掉落,定在自己的紅茶杯里,方蕾又沉默好半晌後,方才啟唇開始她的敘述。
「這件事必須回溯到七年前,當時我十歲不到,我大伯跟朋友合夥到加拿大做生意,由於生意穩定,大伯專程回台灣來接老婆、兒女去加拿大,他回來第三天,家里人為他洗塵,請他到餐廳吃飯……
「一頓飯吃得興高采烈,還續攤,但老人家年紀大了熬不得夜,伯母們便開車先送兩位老人家和幾個小的孩子回去;其他人另外找地方喝酒,一直喝到半夜三、四點,有兩個人醉倒了,大家才盡興準備打道回府。
「我爸爸也喝醉了,」方蕾依然盯著紅茶。「所以我們坐大伯的車子回去,當時大伯也有點醉了……不,他確實暍醉了,車子開得不太穩,我妹妹和堂哥又一直和大伯說話,現在想起來真是驚險萬分,事實上也的確非常危險,如果是白天人車多的時候,那種情況不撞到人才怪,然後……」
方蕾飛快地瞟靳文彥一下,又垂下眼去望住紅茶。
「雖然是半夜,但,車子還是撞到人了,就在那條我很熟悉的路上——我們回家時一定會經過那條路,車子把一個夜行的路人撞飛出去,我們都嚇傻了,大伯急忙下車去察看,我趴在車窗上看到那人還在動,沒想到大伯彎腰看了一會兒後,竟然不管那人,慌忙跑回來開車逃走……」
方蕾的聲音充滿驚懼,話說到這里驀然中斷,呼吸粗重的好像在壓抑什麼。
好半晌後,她才稍微平靜下來。「我還不滿十歲,本來是不看報紙的,但那兩天我拚命翻報紙,想知道那人究竟怎樣了。然後……」
她咽了口唾沫。
「我看到了,報紙上清清楚楚的刊登著,就在那條路上被車撞死了一個人,穿的衣服跟我看見的那人一樣,報紙上還說那人拖著長長的血跡想求救,如果撞到他的人及時將他送醫,他應該會有救,但大伯卻跑了,任由他流血致死,他是台大博士班的學生,還是獨生子,可想而知他父母有多傷心、多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