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心思竟然偷偷逃離了原來的目的,不再只想著今天要到哪里游,明天要上哪兒玩,莫名其妙的反倒老惦著就在她身邊的人,而且視線不管怎麼轉,最後也總是會轉回到他身上去。
最可怕的是,偶爾與他四目相對,竟然還會心頭小鹿亂撞起來。
傷腦筋,她好像喜歡上他了耶!
她竟然會喜歡上一個不喜歡她,甚至可能很討厭她的人,這不是糟糕到極點的狀況嗎?
她該怎麼辦?
第三章
這年,黃河再度決堤政道,沿海各省包是連連風災,一批又一批的災民彷佛潮水般涌入災區附近的城鎮,無助的眼神、乞討的髒手、悲涼的處境、困窘的情景,幾乎走到哪里見到哪里,令人眼熱鼻酸。
貝齒緊咬下唇,眸眶盈盈含淚,聶冬雁滿心酸楚,恨不得回家搬幾車銀子來救濟他們,但是……
李慕白全然無動于衷。
聶冬雁錯愕地注視著李慕白,他的表情一如往常,清澈的眼神柔和依舊,並沒有鄙夷,沒有輕視,但也沒有同情,沒有悲憫,彷佛這一切他都看不見。
為什麼?他瞎了嗎?他真的瞧不見這些流離失所的災民有多淒慘嗎?
「你沒瞧見這些災民嗎?」聶冬雁忍不住要問。
「瞧見了。」
原來他不是瞎子。
「那麼……」聶冬雁依然緊盯住李慕白。「你不想救濟他們嗎?」
「不想。」李慕白毫不遲疑地否決,依然輕聲細語,卻看也不看聶冬雁一眼。
沉默一會兒。
「你不同情他們?」
「不。」
「不可憐他們?」
「為什麼?」聶冬雁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門,憤慨的質問每一個字都宛如利矢般尖銳。「他們明明那麼可憐,那麼需要人家幫助呀!」
李慕白這才淡淡瞟她一眼,「需要幫助的人並不一定真的需要幫助,」他細聲細氣地說。「可憐的人也大有可能會跳起來咬你一口。」
兩眼一瞇,聶冬雁正待反駁回去,但不知為何,她又吞回破口大罵的沖動,換上若有所思的眼神注定李慕白。直至他們進客棧要了兩間房梳洗一番後,李慕白來敲她的房門。
「聶姑娘,要用晚膳了嗎?」
「要,不過……」她依然用那種若有所思的目光瞧著他。「我們叫進房里來吃好不好?」
片刻後,在等待晚膳送來時,聶冬雁依舊怔愣地注視著李慕白,後者仍是半點異樣神色都沒有。
「記得小時候,外公送我一只小狽,我好喜歡牠,因為牠非常聰明、听話又忠實,」突然,聶冬雁說話了。「外公也說,狗是永遠不會背叛人的,我想,沒有人會不喜歡才是。」
李慕白靜靜地傾听,眼神帶著一絲困惑,顯然是不明白聶冬雁無緣無故說這些干什麼。
「但有一天,家里新來了一位奴僕,工作非常勤奮認真,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非常討厭狗,避之唯恐不及。」聶冬雁繼續說。「我想盡辦法要讓他明白小狽其實是非常忠實可愛的,但是他始終無法接受,不過我不肯認輸,心想非要使他喜歡上我的小狽不可,于是硬逼他每天牽我的小狽出去散步、替牠洗澡、喂牠進食,直到我娘阻止我繼續那種幼稚的行為……」
「雁兒,妳可有注意到,阿福的左手不太靈活?」
「注意到啦!娘,阿福的左手是不是受傷了?」
「不,他現在沒有受傷,但許久以前,他的左手臂曾經斷過,被狗咬斷的,而且那只狗還是他從小疼愛到大的。」
「耶?怎……怎麼會?」
「更糟糕的是,那只狗也咬死了他的妹妹。」
「天……天哪!」
「那一年大饑荒,他們一家人自己都沒得吃,哪里還有多余的食物喂狗呢?而狗兒雖是忠實的,可也不能說絕對沒有例外。因此,雁兒……」
「……不能因為別人跟我們不一樣就認為人家一定是不對的,應該想想人家是否經歷過什麼不愉快的事而導致這種結果。」聶冬雁的雙眼始終凝住李慕白不移。
「我娘大約是這麼說的,我想,你……應該就是這樣吧?」
彷佛入定的老僧般,李慕白神色絲毫未變,始終平靜如恆,但柔和的眼神里卻跳躍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火焰,然後,他落下眼皮藏住那抹火焰。
良久……良久……
「先父曾也是個武林中人,」他終于出聲了。「雖非赫赫有名的人物,卻也行走過江湖幾多年,難免有些人死在他手中。直到他退出江湖成親生子,回首年輕沖動時所做下的蠢事,決定要盡其所能的來贖罪……」
語聲非常輕細,幾乎听不見。
「于是,他成為一個樂善好施的大善人,無論對方是認識的人,不認識的人,或者是江湖中人,非江湖中人,只要上門來求助,他都不問原由、不計代價的幫助對方。這樣十多年下來,接受過他濟助的人不下數百人,若再加上捐款賑災的數目,說是成千上萬人也不為過……」
話說至此,他突然拂了一下衣袖。
「可有一回,他出門收帳時救了一位被仇家暗算的江湖同道回來,那是個白道中聲望極高的大俠,先父不但救了他,更且推心置月復地與他成為至交好友,對他毫無戒心……」
萬萬沒想到,那位李父視其為生平最至交的白道中人表面上光明磊落,實則暗中覬覦李家的萬貫家財,竟然伙同賊人假作強盜洗劫李家,將李家上下七十幾口人全數殺盡,包括李父,李慕白的四位兄姊,獨獨放過了李夫人與當時年僅八歲的李慕白。
留下李夫人,因為那個狼心拘肺的畜生垂涎李夫人的美色;留下李慕白,因為要拿李慕白來要挾李夫人順從他。
而後,他對外揚言是受李父遺言之托照顧李家的孤兒寡母,不僅堂而皇之地霸佔了李家的家產,連李家主母也順便接收下來。
當然,這種說詞不一定能盡信于人,但若是那些同樣受過李父恩惠,並長住李家白吃白喝多年的十數位食客也異口同聲為他「作證」的話,就算再有疑問也無從質疑起。
所以,沒有人懷疑他,一個也沒有。
「……為了我,李家唯一僅剩的孤兒,先母忍辱負重順從那個畜生,暗中想盡辦法要把我送出李家。一年後,她終于成功的避開那個畜生的耳目將我交托給可信之人,是夜便投環自縊追隨先父而去,當時先母業已懷有身孕即將臨盆,是那個畜生的骨肉,她早已打定主意不讓那畜生的孩子有機會出世……」
說到這里,李慕白徐徐抬起雙眸,目光依然清澈,依然柔和。
「先母在送我離開李家之前只告訴我兩句話︰這世上沒有真正需要救助的人,只有忘恩負義的畜生。」
多麼悲愴的往事,多麼沉重的教訓!
聶冬雁听得目瞪口呆,滿心震撼。
兩句遺言,包含了說不出的懊悔,道不完的怨懟,深刻的悲痛,無盡的憤怒,還有對人性的絕望。
原來狗真的會咬人!
她能怪他嗎?
不,她無法怪他。
明知他太偏激。
她還是無法怪他。
即使他心已太狠。
她依然無法怪他。
不但無法怪他,她更喜歡他了!
因為太心疼。
凝望著那張秀氣的容顏平鋪著寧靜柔和的表情,她似乎可以看見李慕白隱藏在乎靜表面下那顆受創的心仍在潺潺流著鮮紅色的血。
為他心痛、為他悲傷、為他憤怒,激蕩的情緒揪緊了她的心,擾亂了她的理智,她暗暗發誓,無論那個忘恩負義的畜生是白道中哪一號了不得的大人物,她非替他報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