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注意得太頻繁、太慎密,有一天——那是個下雨天,他突然發現自己迷戀上她了,當時萬雷轟頂尚不足以形容他的驚駭程度——說他嚇得差點從堡頂上跳下去也許比較貼近真實狀況,在他終於冷靜下來之後——那已是整整三個月後的事,他暗自審思——恐慌無措的審思,終於明白——不得不明白,他愛上她了!
為甚麼會愛上她?
天知道,也許是迷上她活潑率直的個性,也許是迷上她明亮耀眼的笑容,也或許是迷上她在吵架時的毒舌毒語,也或許是迷上她三不五時的幼稚行為——譬如把老鼠扔進他辦公室里,駭得他像狗一樣爬上桌子叫得比老鼠更大聲,然後一個沒站穩摔下來活活壓扁老鼠——還是用兩瓣壓的。
總之,當他驚覺不對時,這份感情已無可自拔了,於是開啟了他秋風秋雨愁煞人的單戀生涯。
他不再介意婚禮上她將會使他多麼丟人,也不再介意她將會壓得他多麼抬不起頭來,但他仍不敢主動對她告白,因為他是天底下最被動的男人,更因為——
她很討厭他!
不只是因為第一次見面他就仿佛見鬼一樣落跑了,也不只是因為他躲她躲得令她難堪到不行,最重要的是——
他是個「例外」。
符茲堡大學是一所極其特別的大學——這個特別是從三十年前才開始的,全校師生,上自校長,下至打掃的校工,恰恰好三分之一是白種人,三分之一是黃種人,三分之一是非洲黑人,而且沒有一個是混血兒。
除了他,他是如假包換的混血兒。
全校師生,上自校長,下至打掃的校工,個個都是無父無母、無兄弟姊妹、無任何親戚朋友的孤兒。
除了他,他不但父母雙全,下有二妹一弟,還有一大票親戚嘍羅們。
全校師生,上自校長,下至打掃的校工,每個人都至少會六種以上的語言,在學校里晃一圈,簡直就像是在聯合國里打混戰似的,嘰哩呱啦的不管多偏僻的語言都听得到,你說日文,我就講俄語,他則是滿口葡萄牙話,表面上是雞同鴨講,其實談得才熱絡呢!
除了他,他只會講中國話和英文,還有半生不熟的德語,一個不小心還會咬到自己的舌頭。所以校長規定全體師生在他面前只可以講中文或英語,雖然如此,但因為他的藍眼眸,大家還是習慣和他說英文。
全校師生,上自校長,下至打掃的校工,沒有一個不是精挑細選出來的菁英之才,要頭腦有頭腦、要身手有身手,簡直是優秀到不行。他們一邊接受嚴格的文武教育,一邊為了維護世界和平而接受派遣到全球各地去出任務,說偉大是不敢當,但的確是相當了不起。
除了他,他甚麼也不會,文不成,武不懂,除了成天作夢發愁之外,他的腦袋一點用處也沒有,而且體瘦身弱、手無縛雞之力,不要說和人對打,就連拍只蚊子都會拍傷自己的手。
這點也是她最厭惡他的地方。
「不是說每個男人都要多聰明啦!也不是說每個男人都要多勇猛,但也不能像他那樣吧?窩窩囊囊的超遜不說,還跟女孩子一樣老愛為賦新詞強說愁,沒事就對著落花流水哀聲嘆氣,要不就喃喃念一些沒人听得僅的詩啊詞的,真是娘娘腔得惡心死了,虧他還長得滿不錯的說,真是糟蹋了那副容猊!」
以上是背著他,她對朋友說的評語。
這也不能怪他呀!打一出生開始,他就是這種個性麻!
「也不曉得校長是怎麼想的,居然安插那樣一個廢物到學校里來,還破例讓他住進主堡里,又允許他一大堆有的沒有的特權,卻連一點建設性的貢獻都沒有,成天只會在那兒睜著兩眼發呆,你說他是不是甚麼大人物的公子少爺之類的,因為太沒用,只好丟到這里來混日子呀?」
以上是背著他,她對朋友提出的疑問。
說他是廢物太傷感情了吧?
呃……雖然他自己也覺得自己很廢物。
而且這也是全校師生——除了校長之外,所有人對他的看法︰一個沒用的廢物,被特權階級的父母扔到這里來白領薪水混日子。
說他父親是特權階級也沒錯啦!只要父親說一句話,沒有半個人會說一個「不」宇,因為父親說的是「事實」,沒有人能否決的「事實」,而且為了听父親說一句「事實」,無論多大的代價,「那些人」都很樂意付出。
但說他是被父母扔到這里來混日子,這就與事實相距頗大了。
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們,因為他們不知道有多少個晚上,他好不容易才睡著,卻又被人從睡夢中硬揪起來,只因為有某位大人物想知道某些「事實」——為免引起無謂的猜測,「那些人」總是挑在夜半更深正好眠的時刻來找他……搞不好是他們失眠……
盡避這份辛苦是有代價的,但代價是甚麼他卻完全不知道。
案親光明正大的用一份合約賣了他,合約內容是甚麼也不曾告訴過他,他只知道僅有在某種情況下,不但那份合約會自動解除,而且父親也會立刻來帶他回去——這是母親的條件。
「那種活著只會浪費糧食的男人,最好早早gameover算了!」
以上是背著他,她對朋友所下的最後結論。
總之,在她眼里,他連個屁都不如,可以想見他若是冒冒失失的去對她告白,將會得到何種待遇。
所以他只好把一切都悶在心里,這樣長長兩年下來,他單戀得很辛苦,卻也頗為自在,因為他原本就是那種充滿悲劇性浪漫情懷的男人,刻苦的相思對他而言才是最唯美的,太輕易得到的愛情反而不美了。
不過一旦入了秋,花朵開始凋落,綠葉悄然轉黃,他的情緒也逐漸陷入低潮,莫名其妙地開始覺得人生真是毫無意義,與其作一個浪費糧食、浪費氧氣,浪費地球存在空間的男人,不如埋在上里去肥沃那些樹木花草來得有貢獻一些……
這種狀況好像不太妙啊!
「太過分了!太過分了!那任務明明是我們的,為甚麼……」
「加多嘛爹!但幾咧!」大叫著,莎夏連忙沖過去搶救她的心肝豬寶寶。「這是我的,要扔請扔你自己的,OK!」
杏子噘著嘴,氣呼呼地把自己扔到床上去,覬覦的眼卻還是不甘心地瞄著莎夏那只豬寶寶。
「我再出一次任務就可以成為準B級了說!」
「別急,別急,機會有的是,OK?」莎夏寶貝兮兮地用衣袖擦擦豬寶寶,再放回豬窩——床頭櫃上。「他們也不是故意要搶你們的,誰讓你們兩個阿拉伯語都不夠熟稔,說快一點準穿幫,任務八成也會跟著砸鍋,任務一砸鍋,你們就得連掉兩級,你寧願這樣嗎?」
話說得合情合理,杏子一時語塞。
「再說,他們也表示下一次任務必定會優先考慮你們,這不就結了!」
「你說得倒輕松,再出一次任務你就可以升上A級了,自然不會在意這一次、兩次任務,但是我不一樣啊,我……」
「你怎樣?」莎夏不耐煩地跳到書桌上去晃兩腳。「我這也是用時間慢慢熬來的,你就不用嗎?你偉大?你有特權?你可以跳級?」
「我不是那個意思啦!只是……只是……」杏子驀然翻身把腦袋埋在枕頭里。「我只是不甘心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