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兩對同樣驚愕怔忡的視線便彷佛打結的蟬絲般糾纏不開了,良久,兩人就那樣四眼相對,相互凝住對方瞳眸深處那一抹莫明所以的情韻。
似曾相識,卻又全然陌生。
不知為何,這般綿長深刻的凝視竟揪起段清狂胸口一股痛楚,彷佛疼痛入心,卻又若有似無。也許是他不經意地在臉上流露出這種感受,那女孩子輕輕一眨眼,眼底掠過一絲關切,隨即起身,一路翩然灑落片片花雨徐徐來到他跟前。
有那麼一瞬間,段清狂以為他見到了花仙子,略一低眸,立刻又否決了自己的遐思。
沒听過有穿牛仔褲的花仙子。
「你不舒服嗎?」瞄著他手上的針筒,花仙子問。「需要我幫你打針嗎?」非常奇特的嗓音,很低沉,略帶點沙沙的感覺,但也很溫婉柔和,有種令人不由自主沉靜下來的催眠感。
悸動的眼凝望著她伸出來的手掌心,縴巧優雅,象牙般的肌膚上猶綴著幾枚紫色、緋色的花瓣,形成一幕非常撩人的視覺誘惑,段清狂不覺舌忝了一下干渴的唇瓣,強抑下俯唇去舌忝食她手上花瓣的沖動,默默地把三支針筒放在紫色花瓣上,再自行把左衣袖卷上去露出瘦削的手臂。
一眼見到他的手臂上彷佛吸毒者般布滿了數不清斑斑點點的注射痕跡,她不覺微微蹙了一下眉頭,不知道還能在哪邊注射。
再戳下去會不會戳出一個大洞來?
「你……好辛苦。」
段清狂淡然一哂。「兩只手都一樣,所以妳隨便找個地方戳下去就好了。」
「不是注射血管嗎?」她遲疑地問,並解釋︰「雖然我不是學醫的,但是我媽媽有糖尿病,所以我會注射血管。」
「暗紅色的那支要打血管,其它兩支肌肉注射就可以了。」
「喔。」兩眼又找了片刻,好不容易找到可以下針的地方,她才小心翼翼地先替他消毒,再注射。
「我叫段清狂,物理系三年級。」
「我知道,你在學校里很出名。」
「喔,那……妳呢?」
「連縴雨,資設系二年級。」她神情專注地慢慢推著針筒,漫不經心地回道。「這樣會太快嗎?」
「不會。」單手支著下巴,段清狂趁機仔細端詳她。
她的五官雖清秀卻不太顯眼,窈窕的身材不高不矮略嫌平扁,是個非常平凡又缺乏存在感的女孩,如果不是刻意注意到她,根本不會有人意識到她的存在,可是一旦注意到她,兩眼就很難自她身上移開了——至少對他而言是如此。
因為她有一種他在其它女孩子身上不曾見過的清靈沉靜氣質,以及飄逸恬淡的神韻,就是這種氣質神韻牢牢吸引住了他;還有她那兩潭幽邃如深水般的瞳眸,沙啞柔和的嗓音,不疾不徐的說話語氣,一舉手一投足之間自然流露的溫柔優雅,每一樣都足以掀起他心湖陣陣漣漪蕩漾。
她真美!
「好了。」縴雨讓他彎臂壓緊注射的地方,抬眸一看,發現他蹙眉闔眼,好象快昏倒了的樣子,心頭一驚,忙問︰「怎麼了?」
「別緊張,」段清狂慢條斯理地說。「每次打血管那支針都會讓我很不舒服,不過一會兒就好了。」
縴雨松了口氣,再瞥向藥盒子里的瓶瓶罐罐,又一次皺眉。
「你……不會是那些藥都要吃吧?」
段清狂睜眼,莞爾。「很不幸,是的。」
于是,按照他的指示,她逐一倒出這一瓶兩顆,那一瓶三顆,另一瓶一顆,再一瓶三顆,又一瓶兩顆……最後,她目瞪口呆地盯著小塑料杯里的五彩藥丸,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你真的要……吃這麼多?」光看就噎死她了,他真的要全部吞下去嗎?
「我前天才發病,所以這兩天必須吃的藥就多了一點,不過……」段清狂神情自若地從背後袋子里拿出一瓶礦泉水。「當它是M&M巧克力就好嚕!」
「M&M巧克力是甜的,而且……」縴雨依然瞪著小塑料杯里的藥丸拼命吞口水。「沒听過M&M巧克力有膠囊包裝的。」
段清狂失笑,然後開始一次六、七顆藥丸和水吞,看得縴雨不自覺地摀著自己的喉嚨覺得快窒息了。
「等……等等,等等,你……你不能慢點吞嗎?譬如一次兩顆就好了?」
段清狂瞄她一眼,聳聳肩,放回四顆藥丸,再把剩余的藥丸丟進嘴里。
好半晌後,他才吞完那大半杯的藥丸,若無其事地把藥盒子和礦泉水放回原處,而後望向她,這才發現她的臉色不太對勁。
「妳怎麼了?」難不成她也病了?
縴雨睇視著他怔忡了片刻,才慢吞吞地說︰「我媽媽有糖尿病,還有心髒病,但是她在最嚴重的時候也不需要吃這麼多藥,而且你還必須坐輪椅,你……你到底是什麼病?」
段清狂哈哈一笑。「除了腦袋瓜子以外,我幾乎全身都是病,心、肺、肝、胃、腸、血液,隨便妳挑,全都有毛病!」
「可是你……」縴雨的表情是驚訝又疑惑的。「你為什麼還能如此愉快開朗?雖然坐輪椅,可是我常常看見你在校園里到處橫沖直撞,玩得比誰都瘋,笑得比誰都大聲。而我媽媽卻整天躺在床上起不來,即使醫生說她根本沒有那麼嚴重,除了必須按時吃藥打針之外,她沒有理由不能過正常生活,但是她卻……卻……」
「我想……」段清狂懶洋洋地手托著下巴。「是心境問題吧?從出生開始,我就一身是病了,但是除了必要的醫療照顧之外,爸媽對我和哥哥妹妹並沒什麼不同,我也沒有因此而得到任何特殊待遇。」
「他們告訴我,雖然我的先天條件比別人差,但想活得快樂或痛苦仍只在我一念之間,而不是其它任何人能幫我決定的,所以我決定快樂的活下去,因為醫生告訴我,只要我的身體強壯到某個階段,所有的毛病都可以藉由手術來根治,既然有希望,我就不需要絕望,對吧?」
縴雨怔了一怔。「可是你現在……」
「很不幸的,」段清狂淡淡一哂。「我十二歲那年,爸媽車禍去世,臨終前,他們甚至沒有提到妹妹,只鄭而重之的把我交托給大哥和二哥,交代他們無論如何要讓我完全恢復健康,使我得到真正的自由,而大哥和二哥也把爸媽的遺言當作是他們這輩子最神聖的使命般接下擔子。翌年,醫生說我可以動手術了,大哥和二哥甚至比我還要高興,可是……」
唇畔驀然泛出苦笑,眼底俱是無奈,他幽然輕嘆。
「自那年之後,我不曉得開過多少次刀,移植過多少次內髒和骨髓,就差沒換個身體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頂多維持三、四個月的健康,以前的老毛病便又陸續回來報到了,最後我還是得坐回輪椅上來。最夸張的是……」
他自嘲地撇了撇嘴角。
「醫生根本找不出原因,專家也束手無策,大哥在無計可施之下甚至還帶我到大陸去看什麼見鬼的神算大師,結果對方煞有其事地說什麼這一切都是我與某個女人今世與好幾世之前的糾結因果,而且還是我自願的,所以注定這輩子都得這麼病病歪歪的活下去,甚至下輩子、下下輩子都是,簡直是他媽的鬼扯!」
嗤之以鼻地哈了一聲,段清狂搖搖頭。
「總之,我這輩子大概逃不開坐輪椅的命運了。不過……」他忽又揚起輕笑。「一想到大哥和二哥,我就怎麼也沮喪不起來,因為他們全替我沮喪光了,也難過光了,甚至憤怒光了,根本不留下半點滋味給我嘗嘗。尤其是大哥,每次哪位醫生說他實在是無能為力,我才剛想飆一下出出氣,大哥就搶先一步吼得比萬華的流氓還精彩,不但國台英語摻雜在一起,而且葷素齊來,又干,又操,又fu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