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曉小臉一紅,不說話了。
眾人穿過一條小巷,經寺院後門進入。月光灑在空蕩蕩的院壩,一切分外澄清。衛風拉著桑曉的手跟在眾人後面。不時與桑曉對望的瞬間,他的心便覺得踏實、平靜。
眾人經過一些裝飾非常華麗的房舍,進入寶塔,順著堅實的木梯朝上爬去,然後走到一扇門前。這是寶塔最高處的閣樓了,也就是今天下午,那個瘦削的老人站在窗前朝他微笑的地方。
房間十分簡樸,除了正前方懸垂著釋迦牟尼的唐卡,和前案的一盞九層高的蓮花燈,旁邊便是一層層的黃色帷幕,里面不知還有著一些什麼樣的不沾凡俗的聖物。
突然,他們面前閃出一個身材瘦削的長者。他的動作如此輕巧,讓人疑惑他是否身懷輕功。長者朝眾人微笑,然後逐層輕掀帷幕……所過之處,仿佛就有一股奇異的力量,令黃色的帷幕自動分開,連帶身後的人,也不用再費力揭起了。
帷幕後面簡單地擺設著一張檀香坐榻和幾把椅子,坐榻上坐著下午曾立于窗前為他指點方向的老人。他須發微白,身材瘦小,在暗淡的背景之下,那一襲靜止不動的身影,如同一幅褪掉顏色的無法揣測歲月的黑白相片,同時,還有著一股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和諧的感覺。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麼的古樸、莊嚴、神秘和高貴……甚至立身此地,仍然有著如入夢境般的朦朧氛圍。衛風心想,作為谷民心中的首領,應該就是這個樣子——平凡而樸素,但是有著超乎尋常的憐憫之心。
老人緩緩抬眼看向他們,目光神秘而幽遠。衛風努力攝定心神,朝他禮貌地一笑,卻微微扭頭看向桑曉。她覺察他的注視,竟然不顧嚴肅的氛圍,朝他俏皮地眨了一下右眼。而蘇雷,似乎驚異于隱動在周圍的神秘氣息,眯起眼眸不做聲。
「各位請坐吧。你就是衛風先生?而你就是蘇雷先生?」他的眼楮依然明亮柔和,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他坐在他的黃色軟榻上,看上去僅僅是一個慈祥的老人。
「是的。」兩人同時點頭。
「我們見過面了,中國人注重緣分,我們是有緣分的,你們和霧谷也是有緣分的。」
「是的。我一直奇異這個深藏在雪域中的世外桃源,也非常榮幸能踏足此地。」衛風的語調不卑不亢。
老人微微一笑,望向桑曉說︰「小榜桑兒,來。」
桑曉連忙上前。
「兩年不見,你越發秀氣了。」他微微笑著說。
「就沒有其他的改變嗎?」桑曉小孩子似的嘟著嘴,顯然,她雖然敬佩他,但並不認為他為神聖。
老人淡淡地一笑,
「你是霧谷內最美麗的格桑花,也是霧谷內最聰明最靈性的女孩。似乎因為這幾種別人欠缺的特質,你看清了很多別人看不清楚的事實,所以你總是郁郁不歡。然而,前路或許迷惘,但你仍然不會放棄爭取快樂的機會,對嗎?」
「嗯……」
「既然如此,那你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吧。」
「但我舍不得你們——」桑曉眼眶一紅,咬住嘴唇說不下去。
「能夠記憶,就是緣分——」
「但是,緣分之說是虛空的,它沒有質感——」
又來了!衛風嘆息——這個直心直肺的小女人,枉費她在這兒生活了二十六年。
老人淡淡地一笑,自然不會和她爭辯下去。他把一直平按在膝蓋的手輕輕翻轉,上面多了一塊碧綠如翠的祖母綠貝葉吊墜,
「在你還很小的時候,我便和你媽媽說要把這枚東西送給你,現在是時候了,送給你吧。」
房內的人神色非常平靜,似乎早就知道長老會把這枚吊墜送給桑曉。只有衛風,驚訝得臉色都幾乎變了。
老人抬起頭,望著他微微一笑,沒說話。
桑曉十分喜歡這塊美麗的吊墜,她一邊摩挲著,一邊輕聲說︰「很漂亮喲,謝謝長老。我會串起來,一輩子戴著它。」
「這是我送給你的出嫁禮物。」
「你知道了?」桑曉的小臉立時升起兩朵紅暈,隨即又是一副明知他會知道的樣子,輕聲說︰「長老,我和衛風他們明天就要離開霧谷了——你老人家同意嗎?」
「你應該知道,霧谷人從來不會強迫別人做他不喜歡做的事。你們不是什麼也知道了嗎?」老人微微打了個手勢,一個僕人步履無聲地捧來香茶。
薄如蛋殼般的白瓷杯里,盛著幾乎五色的液體,陣陣茶香剎時縈繞在閣樓中。衛風心中暗暗嘆息,出了霧谷,他是永遠也不能喝到如此清香無比的茶葉了。
「是的——」桑曉垂下眼簾。
「孩子,你會快樂的,只要你願意快樂。」
「我願意我願意——」
老人微微一笑,眼楮漸漸眯上,「好吧,我要休息了,恕不遠送了。」
眾人起身告辭離去。當他們穿過帷幕到達閣門之時,帷幕內傳來老人順滑如水的聲音︰
「貝葉吊墜一陰一陽,一雄一雌,是霧谷始祖阿祖長老與妻子阿綠共同雕刻的定情信物,上面的圖騰就是他們的相貌,傳說每遇百年,這對陰陽貝葉便會尋覓有緣的主人,數十年前,貝葉女神流離在外,不過無論如何,他們終究會配成一對……」
「謝謝大師,我會尋找阿綠,為它們配成一對的!」桑曉連忙回應。
旁邊的衛風再度听呆了。
步出閣門後,衛風回首,那個瘦削的長者朝他微笑合掌。
綁門漸漸掩上,眾人無語步下階梯。白遠康夫婦照舊是氣定神閑的樣子,相偕緩緩而去。
余下三人站在空曠的院壩上,衛風再度回望閣樓。迷蒙中一切如斯,似乎剛才發生的事,只是一場夢幻而已。莫非,他倆真的是千里姻緣一線牽?該不該告訴桑曉阿綠就在他身上?只是,阿綠自他步入霧谷後,一直沒有再給予他奇妙的提示,那麼,是否表示她除了他,不願意桑曉成為她新的主人?
這可是一塊有靈性的寶石啊,萬一兩人交換佩帶,再間接傷害了桑曉那可怎麼辦?
蘇雷推了他一下,「走啦,你現在威風透了!結婚禮物都收了,還發什麼呆哪?我困死了,要睡啦!」話畢,他揮了揮手,先行離開了。
桑曉擺著腦袋觀察衛風,同時豎起五只小手指在他面前擺了擺,「喂喂喂!在想什麼呢?」
「沒什麼——」
「我怎麼就覺得你有心事呢?」
衛風沉默,半晌,突然問︰「桑桑,一塊石頭真的能夠擁有靈性嗎?」
桑曉想了想,說︰
「那要看擁有者的第一感覺,如果我喜歡它,那會因為擁有它而快樂,如果我的心有著疑慮——這種疑慮通常會在第一次接觸之時便隱約浮現,你會漸漸產生排斥的心理——」話畢,她打開小手,遞至衛風面前,笑眯眯地說︰
「你看你看,它多漂亮啊,綠得像珍珠湖泊里的水色,我非常非常地喜歡它,快樂把心腔完全佔據了。如果這就是他們口中的緣分,我不會駁斥了。」
最簡單直白的道理就這麼經由她嫣紅的小嘴中吐出,外加上她眨巴眨巴著的眸子,衛風突然覺得好笑——他在笑自己,既然面前的路一直如此多彩多姿,又何必事事要通曉明透?既然她如此喜歡阿祖,又何必把那只來歷不明的阿綠佩帶在她的身上?
二人回到白家,向擎正在里屋彎著腰錘凳子,一見他們便咧嘴大笑,說今天他修好了牛棚,還把一條栽到田里的犛牛救上來了。